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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从腾格里·乌拉圣峰上走下来的女人(四) (2)

芭比的天堂 额鲁特·珊丹 4146 2021-04-02 12:43

  “在额吉心酸的呼唤中,他踌躇着,热泪盈眶地迎着额吉走进毡帐。他睃着细长的眼睛,注视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像梦游的人儿走近你的襁褓,端详着你和我,然后看着额吉,眼睛里流露出茫然和费解的神情。你的祖母摇醒你,从襁褓中把你托出来,举到他的眼前,告诉他:‘这是你的儿子,也是延续你生命的锁链。’

  “你那穿着如乞丐的父亲听了,把你接过来,双眉一抖,扫去疲惫沮丧的神情,把布满胡须的脸紧紧地贴在你娇嫩的面庞上,亲吻着你,在儿子被胡须刺疼的哭声中,用行动表达了他初做人父的欣喜之情,然后才取出一套崭新的袍装去了湖畔。回来时,他已变得神采奕奕,手里还提着一只刚刚宰好的肥羊。

  “我是你的母亲,他是你的父亲,一个在偶然中降临的生命,就这样把我们连在一起。第二天上午,我换上了盛装的蒙古袍,把梳子递给额吉,心胸倍感伤痛地坐在她的脚下说:‘请您为我分开贞发吧。’

  “额吉流着喜悦的泪水,把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像蒙古的已婚妇女那样,结成两根辫发,把辫子装在镶着绿松石蝴蝶和红珊瑚花朵的发套里。之后,把你父亲的辫发和我的辫发连在一起,挽了一个结,以示婚姻的牢固,并为我们唱了一首寓意夫妻永不分离的《结发歌》,从此,我成了你父亲真正的妻子。

  “几天之后,胡日查叔叔出现在木扎尔特河畔,赶来了为你父亲照料了将近一年的畜群。因为帐门上挂着一把以示男婴出世的小巧弓箭,箭杆上拴着表示婴儿还未满月的喜庆红绸,所以,胡日查叔叔就没有走进毡帐。他隔着帐帘说了几句祝福婴儿快乐成长的吉语,把烟荷包上的那一对银编葫芦解下来系在弯弓上,由你的父亲陪着,坐在帐前的矮桌旁喝了几碗吉利酒,就喜滋滋地离去了。

  “天气转冷之后,你的父亲没有按照惯例把畜群迁到冬季牧点,而是把畜群放牧到附近的僻风处。那年冬天,你的父亲总是奔忙在畜群与毡帐之间。他时常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毡帐,守着火炉把手搓热,把你抱起来,托着你一步三颤地围着火炉走上几圈。有时候,见你睡得正香,他就站在你的摇篮旁,默默地看上你片刻,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上马离去了。

  “到了夏季,你学会了爬行。趁着我和你的祖母不注意的工夫,脖子上挂着长命锁的你常常自己爬出毡帐,扶着勒勒车的车轱辘站起来,张着一只小手冲着正在近处放牧的父亲咿呀喊叫。这时候,你的父亲只要是看到你小小的身影,就会情不自禁地策马跑到你的身边,像猎隼扑食一样,伏下身子把你托起来,揣在他宽大的袍襟里,一手搂缰一手搂着你,在帐前开阔的草地上跑上几圈。

  “你的父亲是一个懂得自省的人,懂得人应该像遵从大自然的准则那样,遵守着感情的自然规律,也能克制着自己不去犯相同的错误。奔腾的马群是牧人生活的来源,你父亲的思想活跃在轻舟般起伏的马背上,因而,他本能地在儿子的身上寻找着慰藉,快乐着儿子的快乐,并把希望寄托于繁育中的马群。

  “有时候,他也会因为有了妻子而又不能享有妻子的全部情感而感到苦恼,但只要听到你充满童趣的笑声,那些苦恼很快就被你无邪的笑声所冲淡。夜里,他坐在火炉旁,守望着你安恬熟睡的面庞,脸上常常现出幸福的微笑,没有爱情的婚姻所造成的那种缺憾,也就被发自肺腑的喜悦所弥平。

  “是啊,你的父亲和我不一样,他没有沉沦在无望的爱情之中,在每一个清晨时分,我都能从他的目光中和背影里感受到,那是一种心中有所追求的蒙古男儿的特有目光,落地生根的有力步履。

  “在这个极为特殊的家庭里,我在扮演着一个无奈的角色,而额吉比我更加无奈。她什么都明白,可她什么也不说。面对这种牵强的婚姻,她说什么呢?她心牵两头,左手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儿子,右手是离不开母亲胸乳的孙子和儿媳,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呵!

  “白天,额吉尽可能地包揽着家里的重活,劝慰着儿子,呵护着孙子,给予我更多的体贴,夜里,她则用佛家的教义来解脱自己,宽慰自己愁窄的心胸。那一缕缕的青烟,带着窒息的香气,向上升腾着,撩拂着她的额头,仿佛把额吉的烦扰都涤净了。而我,却不能泰然地接受这场无爱的婚姻。额吉和你这个充满童贞稚气的孩子,是这座毡帐的支架,这个脆弱的家庭,就因你们的存在而维持着……”

  “我的贝伊尔,你是我唯一的欢乐,只有你才能偶尔解开我胸中的愁锁,开启我快乐的心门。六十多岁的额吉布满愁纹的胸中有痛,而她却从不轻言苦痛,苦到尽头时,就用一曲悠长的蒙古民歌来梳理她内心深处的哀愁。然而,我能从那苦艾般酸涩苦楚的曲调里,倾听到额吉无奈的心声,而她的苦涩,正是我不容轻触的痛疼,因而我一直悲悯地禁忍着,从不向她倾诉内心的苦痛。

  “那些年,黄昏走下山梁的时刻,是我和科里奇会晤的时刻。我坐在缥渺的烟霞里,遥望着他的墓堆,将一天中的喜怒哀乐告诉给科里奇,和他进行心灵的交流,追忆着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有时候,善良的额吉见我坐得太久了,就为我拢起一堆驱蚊的香蒿。

  “蒿火带着浓烈的香气燃烧着,火光照耀着只有我才能看清的那个神秘而幽远的世界。那些自由的想象,就驰骋在随风飘荡的浓烈烟雾中,那橙色的烟霞燃烧着我,也烧烤着我的痛苦。

  “所爱的人总是美貌的,看中了,魔鬼似的面庞也觉得好看。科里奇还活在我封闭的心里,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科里奇存在的痕迹。在属于一个人的心灵世界里,我所经历的一切,没有约定成俗的定义。科里奇是来去自由的风儿,他不受任何事物的局限……”

  在母亲反反复复、无休无止的回忆里,贝伊尔总是把童年的印象尽可能地融合到母亲的故事里。

  在贝伊尔的记忆里,母亲给予他的是无尽的慈爱,给予父亲的,却总是淡漠的神情。偶而,他也能在母亲淡漠的背后观望到她幸福的微笑,但这种笑容只局限在父亲给予儿子慈爱的时刻,那表情就像父亲赐给儿子一杯甘露,母亲却从中品尝到了甘露的温润以及甜美一样。

  但无论如何,可敬的是,母亲仍然恪守着女人的妇道,履行着守帐人的职责。在他少不更事的年代,母亲的形象是贤良的。她像一个令人尊敬的蒙古女人那样,为父亲煮茶做饭,用她羊脂一样雪白细嫩的双手挤奶,把全家人的衣物抱到河边清洗干净,在冬季里守着火炉为父亲缝补毡靴。

  那时候,酸甜掺拌的日子,总是揉进一些不愉快的成分。夜晚来临的时候,一道帷幔把毡帐分成了两个世界,祖母睡在帷幔西边的毡铺上,贝伊尔和父母则睡在帷幔东面的毡铺上。他们的毡铺有五个马鞍子那么宽,母亲一直靠着帐壁而卧,并始终与自己同裘而眠。

  他不懂母亲为什么总是一成不变地把自己横在毡铺的中间,也不懂得父亲在祖母的酣声响起之后,为什么会用焦渴的眼睛长时间去端详熟睡的母亲。

  有一次,六岁的贝伊尔比父亲更加清醒的知道,母亲只是在佯装熟睡,因为,她总是在暗里用腿不停地裹着被角,直到用被子把身子裹紧为止。后来,他看见父亲探起身子,这时,母亲便急忙伸出手来,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中,拍打着儿子的肩膀说:‘贝伊尔,你睡觉前多喝了两碗**,该起夜了。’他摇摇头,但父亲却焦躁地坐了起来,披上袍子翻下毡铺,提着马鞭走出毡帐,头顶繁星出牧了。

  一阵蹄声远去后,帷幔那边便传来祖母压抑的长叹,母亲把身子背了过去,他去扳母亲的肩膀,黑暗中却摸到了母亲湿漉漉的脸。他问母亲为什么哭,嘴巴却被母亲紧紧地捂住了。而后,他看见母亲欠起身子,带着苦楚的神情朝着帷幔那边望了一眼,把他搂得更紧了。

  儿时的贝伊尔,无法理解父母僵持的因素,原本出自无奈的婚姻。因而,他只能在早晨醒来的时候,睁着幼稚的眼睛看着母亲迅速把盖巾搭在头上,低头掩面地从父亲身边逃避般地匆忙而过,然后看着脸上挂着秋霜的父亲默默打马出牧,看着面容愁悴的祖母跪在佛龛下赕佛,保佑一家人像捆绑毡包的链绳一样,永远拧结在一起。

  贝伊尔记得,祖母不止一次地提出要把移牧用的小毡包搭起来,但母亲总是寻找着各种理由,或带着哀怜的目光,竭力阻止祖母与她分帐而居。现在,他终于能够明白,实际上,不管自己还是祖母,在那种非常的时刻,以及那种特殊的婚姻关系中,他和祖母不仅是母亲生活的支点,重要的是,每当夜晚来临,年轻的母亲需要他和祖母成为她安全可靠的屏障。

  他六岁的那一年,科里奇叔叔留下来的那匹白马,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眼望着主人的墓冢,默默地垂死在主人墓冢的栏杆外。收牧归来的父亲手抚马头,默默为白马抛洒了一阵情泪,拉开伏在白马身上气咽胸椎的母亲,把她拖进毡帐。而后,亲手剪下马尾,在科里奇叔叔的墓冢旁,立下一个埋葬马骸的敖包,把马尾搭在敖包上。

  他陪着沉默不语的父亲守着白马敖包坐在天黑,临走时,他看见父亲手扶栏杆,看着科里奇的墓冢说:“我的儿子,睡在这里面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呵!他心爱的白马随他去了,陪伴他的,还有一座任何男子也无法推倒的情爱高山,而我呢,最终却是空巢一个。”

  爱的付出,血的代价,给贝伊尔的吉尔吉斯母亲制造多少无奈。他在母亲的故事里读懂了,母亲是在迫于无奈的时候,在父亲的毡帐里寻找到了一个安身之地。更为可贵的是,漫漫九年,母亲是以圣洁的母爱之心,坚守着与儿子厮磨的岁月,捂着痛苦的胸椎,在凄苦中,维持着漫长无爱的婚姻。

  如果……如果不是母亲重情,如果不是她的一念之错铸成父亲的终生痛苦,父亲又何以背负终身的忏悔之石?面对苍老的母亲,心中含怨的贝伊尔只有将自己深埋在悲苦的岁月尘埃中。

  他无力指责命运带给父亲的不公,就如同他懂得:苍老的灵魂需要安抚,心地存有良知的人们,不该把苟责的锋芒指向一个懂得忏悔的人。

  苍老的珠吉穆在儿子的搀扶下,沐浴着初秋的夕阳,走向腾格里·乌拉的阳坡地带。

  当年,飞落过无数野鸟的平坦山岩,犹似天意雕凿的神秘葬台。她和儿子坐在平缓的阳坡上,仰望着鬼斧神工的山岩,如烟的往事又如落雪,在他们的心间飞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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