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伊尔八岁的那年秋天,祖母得了一场怪病。起初,她感到乏力,打不起精神,后来逐渐发展到头痛、发热、腹胀。鲍尔吉夫见母亲日渐消瘦地病倒在毡铺上,就带着儿子到几百里之外的巩乃斯阿嘉库伦寺请喇嘛医去了。
儿孙走后的第三天,面色苍白、神情迟钝的森吉德玛拉着珠吉穆的手说:“我苦命的孩子,告诉我,一个女人能有几个美好的九年呢?”这样的话,额吉已经说过无数次,面着一个衰弱的病人,珠吉穆不忍心再让她重提使她们共同落泪的话题,于是就朝着空荡荡的帐外望了一眼说:“哦,小牛犊的链绳松套了,我得去给它紧一紧!”
她提着火剪走出毡帐,倚着搭满生牛皮的粪仓站了片刻,用火剪夹起几块干牛粪转身回帐,把牛粪添在火炉里,这才端着刚刚热好的鲜奶重新来到了额吉的身边。额吉艰难地抬起头,喝了一口牛奶说:“我的眼睛被佛爷擦得雪亮,我和你在一个锅里喝了九年的**,你的心事我都明白。”
“额吉,九岁的女子是鲜嫩的花茎,十八岁的女子是绽放的花朵,女人是朵花,开过了三九二十七个年头,也就开始走向凋谢了,我还求什么呢。”
额吉唉叹了一声,“是呵,我苦命的珠吉穆,那是我过去常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可这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只想扯着贝伊尔的脐带,为他留下一个母亲,所以才那么说。鲍尔吉夫是长了心智的大人,失去妻子,他可以在马背上寻求安慰,在儿子的身上得到快乐,而贝伊尔呢,离开母亲的胸乳,他就像莺哥鸟离开梧桐一样,是苦命一条!这么多年,我看着你,心里苦啊,我是揪着肠子看着你在过日子。你在这座毡帐里熬过了三九二十七个年头,难道我还要苦着心看你熬过四九,直到把岁月熬干?我知道,只要女人的心不死,梦里的花朵就不会枯萎。”
“把这碗鲜奶喝下去吧。”珠吉穆把奶碗凑到了额吉的嘴边。额吉推开奶碗,闭上眼睛,泪水扑簌簌地流淌下来。从那之后,她的神志就变得愈来愈涣散了。
到了第五天,神志有所清醒的额吉把珠吉穆叫到身边,指着胸口莫名其妙地说:“你看,这是佛爷想要解脱我,所以才在我身上印上了红色的斑点。”
她急忙解开额吉领口上的袍扣,看到了一片玖瑰色的疹子。绝望中,她徆徨无助地感觉到,致人死地的伤寒正一点点地侵蚀着可怜的额吉。神情恍惚的额吉扬起下颌,朝着帐角的方向指了指,声音细弱游丝,“厨柜里有一个绸包,那里面有一双崭新的白布袜,还有一双绣着莲花的靴子,你把它们套在我的脚上吧,这样我就可以穿过十八层地狱,攀着银梯到达长生天的宫殿了。”
说完,她拍打着珠吉穆的手,神秘兮兮地又说:“我的孩子,人都像马儿爱恋牧场那样思念家乡。如果……如果我的灵魂还不能安居于神仙的宫殿,那些尖叫的野鸟会传递我的声音,你听到了野鸟们的日夜尖叫,那是收取我灵魂的野鸟们在说:我苦命的孩子珠吉穆,回到你思念的吉尔吉斯牧场去吧,像觅食的羔羊,去寻找你未来的幸福路途。”
珠吉穆知道这是额吉的临终劝慰,于是就跪在铺边给她套上靴袜,又把用高加索绸缎缝制的四季袍装一件件地套在她的身上。她用醮了水的梳子把额吉的头发理顺,在她的头发上涂抹了一层亮泽的杏仁油,包好蓝色的缠头巾,紧握着额吉的手,泪水泫然而落。
“我的孩子,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别在佛爷面前为我流泪,”额吉说完,听着帐外渐近的蹄声,黯淡的眼睛突然散发出异样的神采,“我的两个心肝宝贝回来了,听呵,我那灵魂安顿者的马蹄声也临近了!珠吉穆,快,快打开帐门让我最后看上他们一眼!”
帐门开启时,额吉临终前最渴望见到的儿孙已经打马临近毡帐,他们的身后跟着老年的曼巴(医生)。额吉将眼睛转身帐外,泪眼朦胧地看着翻下马背的鲍尔吉夫和贝伊尔,逐渐黯淡的眼睛里渗出两滴泪水,而后就再也不能语言了。
老曼巴是巩乃斯阿嘉库伦寺培养出来的喇嘛医,因聪明过人而被送往青海塔尔寺学习三年。他通晓蒙藏文医典,会制作多种蒙药,给人看病把脉时,看其眼,观舌苔,听呼吸,从不多问。人们都说,他是一个高明的曼巴。
披挂袈裟、身形瘦俏的老曼巴走进来,念过六字真言后,给额吉摸过脉,按照他独特的诊断方式察看了一番,无望地冲着守在母亲身边的鲍尔吉夫摇摇头,把一颗檀香木佛珠塞在额吉的嘴里,继而摇响了**。
诵经声和神秘的铃鼓声交织在一起,给死寂的毡帐带来平和安静而又温馨的气息,带给弥留之际的额吉一种安慰和召唤,直到她安祥地闭上眼睛,呼出一口长气,随着极赋乐感的鼓铃声,进入了美妙而又没有痛苦的天堂。
幼小的贝伊尔,不知道祖母的灵魂已随着曼巴摇响的**坠入死亡的幽谷。他看着用盖巾捂着脸冲出毡帐的母亲,懵懵懂懂地询问着父亲,“我的祖母他怎么啦?”鲍尔吉夫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强忍着悲伤,不停地摩挲着他的头顶,“你的祖母已经成佛了,别惊扰她,她在遥远的彼岸睡着了。”
贝伊尔半信半疑地仰望着父亲,半知半解的泪水从眼睛里滚落出来。
“我的儿子,别哭。”鲍尔吉夫揩去儿子的泪水,“如果你想念祖母的话,那就长久地记着她生时给予你的恩典吧,那样,我们就能在不断轮回的世界里,在遥远的彼岸,与她相逢在同一所毡帐里。”
香烟升起来了,神秘的鼓铃声戛然停止。曼巴站起来,在额吉的头顶煨上香火,用两手的无名指一上一下地搓了搓额吉的脑门,意为“赶走已故者的灵魂”,默念着“时辰已到”,从褡裢里抽出一块印着经文的白色苫面布,盖在已故者的脸上,又把额吉搬到一块白毡上,迅速将她裹起来,用驼毛绳捆绑了三道。最后,他直起身来,对鲍尔吉夫说:“扎,故者的灵魂藏于脚下,献出你最后的孝心吧。”
鲍尔吉夫把洁白的哈达搭在额吉的腿腕上,拉着儿子跪在额吉的脚下,一连磕了九个响头,抬头时,泪水终于冲出眼眶……
夕阳被腾格里·乌拉衔入山谷的时刻,四人组成的送葬队伍缓缓地从帐前出发了。
拴在帐前的猎狗把头抵在草地上,冲着远去的人影鸣咽着。扣着生牛皮马绊的云青马和额吉生前骑乘的枣红马在引胫长嘶中,用通晓人气的眼睛,悲哀地观望着这场朴实的葬礼。
山峰就在眼前。八岁的贝伊尔走在前面,头顶高高的白色尖顶毡帽,颈挂白绸,脚蹬洁白的毡靴,手举写着六字真言的白色经幡;鲍尔吉夫骑着云青马,身披白袍,神情肃穆地跨在马上,怀托白毡紧裹的额吉,跟随在经幡后面,像断了脊梁一样,依依不舍把头抵在额吉冷却的怀里。
曼巴不停地摇着法器,督行在云青马的一侧,一路诵经为故者超度亡灵。珠吉穆两眼空茫,默默地流着眼泪,顶着迎面的秋风,踉踉跄跄地走在最后。
白幡猎猎,秋风哀哀。按照蒙古人“生在蒙古包,死在山颠上”的古俗,取生前倚自然而生,死后归复于自然之意,天色渐黑时,森吉德玛老人的遗体被摆放在腾格里·乌拉的岩石之上,以她的血肉之躯,为生活在大自然中的野鸟做最后的奉献和牺牲。
鲍尔吉夫给母亲磕了九个养育的响头,祈求“伟大的死神息怒”,就拽着号啕大哭的贝伊尔和迟迟不忍离去的珠吉穆走下山岩,只留下母亲的灵魂安顿者——曼巴。
曼巴一个人守在平坦的岩石上,口中默念祷词,用锋利的刀子划开紧裹在故者身上的白毡,直到削露出故者的胸腹。接下来,他翻开故者的眼睛,让她仰视苍天,以便引起野鸟的注意,唤来更多的猛禽。
他恪守着安顿死者的天职,在连声的祷告中,在熟练的套路中做着这一切,祝福仍然停留在人世间的故者尽快进入鸟兽的口中,以使故者的灵魂得到解放,在死亡的同时,又获得重新投生的权利。
正如有着悲天悯人情怀的森吉德玛老人所说:幸福的人们,在生前食用了太多的畜肉,向大自然索取了不尽的丰宴,死后必将躯体奉献给食肉的野鸟和猛禽,以谢大自然的馈赠之谊。
送葬归来已是深夜。曼巴走进故者生前居住的毡帐,关牢帐门,拉下天窗的毡盖,把祭桌摆在火炉旁,点燃灵灯和供香,对着一片氤氲的青烟,摇着法器念起《玛尼经》,继续为故者超度灵魂,以使灵魂尽早升天。
在阵阵的诵经声中,贝伊尔偎在母亲的怀里,坐在临时搭建的小毡包内,像以往的每一个夜晚那样,等待着父亲的亲吻。那天夜里,父亲一直怔坐在帐前的篝火旁。从此,他再也未见父亲走进母亲的毡帐。
祖母故去的第三天早晨,曼巴走出毡帐,眺望着野鸟时起时落的山岩,告诉父亲“野鸟们已将祖母衔入天堂”,父亲听了,就到附近砍来一捆带着绿叶的冷杉木枝,用木枝搭了一个人字架,把矮桌摆在帐前。
曼巴把祖母生前穿过的几套旧蒙古袍抱出来,按四季之分将袍装一件件地套在人字架上,把冬天常戴的羔皮风雪帽搭在袍子的领口上,穿过的毡靴摆在袍子的下摆处,在腰部束上翠绿色的袍带,将祖母生前戴过的几件首饰摆在桌子上,说:“啊嘛呢叭咪哞,扎,系上这绿色的袍带,故者就能在轮回的世界里,像常青树那样,生命永远是不朽的绿色。”
待到父亲牵着祖母的全鞍枣红马走过来,曼巴摇着法器,绕着人字架行走九圈,一边走一边诵经,最后,把穿了袍装的人字架搭在枣红马的马背上,照着马屁股猛然加了一鞭,任枣红马自由地驰骋起来。
汗流如洗的枣红马归来时,架在马背上的人字架已经不知被它颠落到何方去了。曼巴解开枣红马的肚带,卸下马鞍说:他已将祖母扶上马背送了九程,于是,父亲就把桌子上的几件手饰和枣红马的牵绳强行塞在曼巴的手里,目送着他跨在马上,牵着额吉的枣红马踏上了返回阿嘉库伦寺的路程。
野鸟们将森吉德玛老人的灵魂衔入天堂,而她不安的阴魂却化做野鸟凄厉的尖叫,盘亘于落满秋霜的腾格里·乌拉之上。九月的丛林中,斑尾林鸽、灰琴鸡、欧班鸠以及纷杂的营冢鸟类,在鼓噪的叫声中感叹着季节的变化。只有哺乳类中的岩羊还敏捷地跳跃在陡立的山岩上,或安然地畅徉在木扎尔特河畔的草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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