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惩罚了我,我将是一个胜利者,沉重的灵魂也会因此得到几分解脱,可是,面对那样的局面,我成为一个哑然无声的失败者已是必然……
“不管我和你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都无法背弃待我如母的额吉。我翻上马背,准备回到毡帐与她道别,然后像一个孤魂野鬼去飘荡。翻过一座山岗时,我的身后响起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我没回头,但我猜想那一定是你的父亲。我在离毡帐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额吉跨马向远处张望的身影,听到她焦急的呼唤。寒风猛烈地吹袭着我,我的理智也因而被额吉唤醒。
“我劝我的心不要呻吟,我劝自己的灵魂不要悲哀,可是见到了额吉,眼泪还是禁不住地滚落下来。额吉跳下马背,愕然地看着我敞开的领口,搭错的袍扣,嘴唇哆嗦了几下,马鞭就从手中脱落了。稍顿,她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垂头立在马上的儿子,顺手从马鞍的右侧抽出长长的套马杆,跃马来到儿子的跟前,冲着儿子甩出长长的套索,将儿子拽下马背。
“你的父亲爬起来,脱去厚重的棉袍,只穿着一件单衫跪在雪地上,默默地把蟒皮马鞭递给了额吉。凭心而论,我酝酿的苦酒本该独自品尝,可是,代我品尝这杯苦酒的却是你无辜的父亲。额吉愤怒的马鞭飞上飞下,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并责骂他是一个‘自咬胎衣、自毁家门’的混杖和畜牲。
“他忍受着无端的责骂,不躲闪也不争辩,只是咬着牙齿,忍受着本不该承受的鞭挞。额吉的鞭子太重了,几鞭子下去,薄薄的单衫就被鞭子撕裂,殷红的鞭痕也布满他的脊梁。
“帐前的两匹骏马和猎狗都表现出异常暴躁的情绪。云青马和白马弹打着四蹄,不安地看着额吉,深爱它们的主人每挨一鞭,它们的皮毛都跟着惊怵地抽缩一下。那条极赋灵性的猎狗,一次又一次地弓起身子,扑向狂蛇般飞舞的马鞭,用锋利的牙齿咬断鞭梢,因为,在两个共样宠爱它的主人面前,它只能报复鞭子。可是,它护主的行为并没有平息额吉的愤怒,于是,周旋在两个主人之间的猎狗就把腰身坐在后腿上,看着大起大落的马鞭,像被人敲断了牙齿,痛苦地呜咽起来。
“自责的泪水,突然从我的眼眶里涌落下来,我扑过去,用双臂护住你的父亲,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央求额吉:‘不要再惩罚他了,要打就打我吧!’额吉的鞭子终于落了地。她哀哀地望着我,捂着胸口伤心地长叹着,用袍袖捂着面庞,脸上挂着无地自容的神情回到毡帐去了。
“我把棉袍披在你父亲的身上,托起他的脸,又怜又恨地质问他:‘你的舌头被冻住了吗?当额吉训斥你自咬胎衣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当着额吉的面澄清事实,来免除这无端的鞭挞?’他没有接受我愤怒的怜悯之情,而是犟强地推开我,站起来把两匹马和猎狗都牢牢地拴在帐前的栓马桩上,踩着额吉落在雪地上的脚印离去了。我跟着他走进毡帐,撩起他被鞭子撕裂的衬衣,把具有收敛功能的马油涂在他伤痕累累的脊背上,又把一块柔软的薄毡烤热,敷在他的伤背上。
“额吉抹着眼泪给他换上干净的衬衣之后,他穿上棉袍,套上双层的牛皮护膝,从帐角拽出一个很大的皮囊,并不断地往里面装着奶干、炒米和肉干。皮囊装满后,他跪在额吉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告诉额吉,他已将畜**给了胡日查叔叔,从此他将踏上赎罪的路途。
“说完,他戴上白茬羊皮缝制的护掌,扛起沉重的牛皮口袋,提着一串替换的牛皮护膝出了帐。我扯着他的袍襟追到帐外,但额吉却用铁钳般有力的手拖住我,说:‘孩子,阻碍一个人去赎罪,那是一种罪过。我们敬仰的须弥山,是圣女拉萨成长的地方,他在明晃晃的神火(太阳)下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让他去圣女的脚下洗清罪过去吧,因为他懂得,灵魂的折磨,远比肉体的折磨还要惨重!’
“这就是蒙古人的宗教信仰吗?你虔诚的父亲为此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可是那时,我根本就丈量不出你父亲的圣地拉萨是那么的遥远。
“拴在帐前的骏马和猎狗,看着主人背着行囊离去的背影,拼命挣脱着牢固的牵绳,嘶鸣着,犬叫着。那一刻,我和额吉就站在血色的黄昏中,相拥哭泣着,与骏马和猎狗一道,看着他从科里奇的墓堆旁启步,一步一叩首地向前匍匐而去,直到苍茫的夜幕掩埋了他的身影……”
袅袅的炊烟从毡帐的上空缓缓升起,与天边的白云衔接在一起,而后像云丝一样渐渐淡去。丝丝霞光透过帐前百年老树浓翳的树隙,斑驳地打照着地面。勒勒车停靠在树荫外,一头**饱涨的花腰母牛悠闲地嚼吃着鲜嫩的夏草,并不时发出低沉而又不失亲切的唤犊声,呼唤着与猎狗纠缠在一起的牛犊。
珠吉穆在儿子的陪伴下,坐在百年的老树下用过早餐,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继续讲述着她在木扎尔特河畔所经历的一切。
“我的儿子,你的生命是生铁铸造,是燧石冶炼,要不然,你就不会在困境的夹缝中脱生而出!人可以改变命运,命运也可以改变人,而人生一世,痛苦与欢乐更是一对不可分离的孪生姊妹。如果我没有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不是我的过错;而我得到了我不想得到的东西,那是命运的安排。贝伊尔,我的儿子,你就是命运送给我的即痛苦又幸福的礼物!
“我的儿子,突然发现你闯进我的生命,那是1922年二月十五涅槃节之后的事情。在一场呕吐之中,你的祖母过早的测知了一个新生儿的来临。那时,我正处在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空虚之中,因此,我从心底里拒绝着,拒绝着这个新生命突然闯进我落寞的胸怀。额吉怀着矛盾的心情跪在佛龛下祷告了一番,并告诉我已经怀孕时,我捂着脸冲出了毡帐。
“你父亲留下来的那匹青云马,生性暴烈让人难以驾驭,奇怪的是,它更像一个对男主人忠贞不渝的情人,从不允许别人翻上它的马背。因为我痛恨一个新生命,于是就冒险跨上不停甩头尥蹶子的青云马,在它前拱后蹶的咆哮中,冲上了颠簸的山路。我的儿子,那时,我心里只存在一个念头,只想把你扼杀在生命的摇篮里,可是,无论如何,那剧烈震荡的马背都没能让你化做母腹中的血团。
“在我与命运抗衡的时候,我听到了额吉哀哀的苦求声:‘我的珠吉穆,不要折腾了,一个女子如果扼杀了母腹中的婴儿,那是转世魂被盗的结果,那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啊!珠吉穆,如果是那样,我的儿子将不能再度转生为人……’
“我在额吉一声紧似一声的哀求中跌下马背,抱紧跪在马下的额吉,和她哭成了一对泪人儿。从那以后,额吉就像守护着心神一样,寸步不离我的身边。
“乳牛生犊后,额吉赶走嗷嗷待哺的幼畜,把营养丰富的初乳挤下来给我喝,把喝不完的初乳盛在瓦盆里,放在阴凉的地方存放几个小时,待到上面凝固出黄色的油皮,就把这层油皮挑在碗里,拌上炒米和糖送到我的面前,劝慰我说:‘活着就是幸福,为了我,为了你腹中享有生命权力的婴儿,宽宽我的心,把它吃下去吧。’然后就守在我的身边,直到我把它们全部吃光。
“那个夏季,额吉看着我日渐隆起的腹部,脸上的忧愁渐渐地淡去了,常常表现出喜不自禁的神情。她悉心地照料着我的生活起居,哼着一首绵长的摇篮曲,用柔软的羊羔皮做里,给即将来临的新生儿缝制锦缎棉袍,以及虎头布靴。
“额吉相信人类被命运掌握。每隔一段时间,她便把一块羊的肩胛骨投进熊熊的炉火中,根据羊胛骨上的灼纹来占卜我未来的命运。我不知道那些纵横交错的灼纹代表着什么,可对于额吉来说,羊胛骨上的每一道灼纹都是长生天赐给蒙古人、也只有他们才能读懂的天书。
“根据那些神秘的灼纹,她告诉我:人都有自己生命的天体,金、木、水、火、土主宰着人们的命运,而各种各样的命运都可以通过羊胛骨上的灼纹得到解释。在额吉看来,我的星相正如羊胛骨的纹络呈现出上升的征兆,无边的吉运正照临我的头顶,而我却暗自思忖:我的星相正在降低,等待我的,是接踵而来的倒霉事。
“9月的一个早晨,额吉见我捂着肚子呻吟不止,急忙把皮桶里的水倒在铜盆里,架在火炉上,之后,在地毡上铺好一张寓意着吉利的红色马皮,把盛着香灰的布垫铺在马皮的中央。我的儿子,那天午夜,你就‘安啊、安啊’地降落在那个禳灾避邪的香灰袋上。
“额吉用锋利的石片割断了你与我紧紧相牵的脐带,把你裹在雪白的羊羔皮里,托在怀里,喜滋滋地冲着佛龛呼喊着‘佛爷大喜’,然后告诉我:‘男儿落地是金呵,珠吉穆,毡帐里又增添了一个甩套马杆子的男儿,一个继承家业的命根!’
“我麻木地看了你一眼,把头转向帐壁,心中一阵抽搐,心想:难倒我就要被你拴在袍带上了吗?在归无路去无计的时刻,我感觉不到初为人母的幸福,和‘男儿落地是金’的自豪感。
“疲惫令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次日醒来时,你就安恬地睡卧在我的身旁。明媚的阳光丝丝如缕,从毡包的天窗投进帐内,照着你金丝般的软发。你的小脸白晰中透着红润,挺恬的鼻子,不停嚅动的小嘴儿,是那么的惹人爱怜。
“你出生的第二天,我端详着你的小脸,从陌生到熟知;第三天,我把你抱起来,从冷漠到相亲,并使你尝到了甘美的母爱之乳;第四天,我看着你处在睡梦中的美好笑靥,看着那酷似母亲的面庞,突然了悟到:这个具有顽强生命力的鲜嫩生命,是从我的母体里脱胎而生的,把头拱在我的怀里,呐喊着用粉嫩的小嘴寻找着初乳的婴儿,就是我的儿子,我是神圣的母亲,即使我的儿子是一个没有父姓的草芥,我也没有理由不爱他!
“你出生的第十七天,你的父亲回来了。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他突然出现在毡帐门口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漫长的赎罪之旅,四季的风痕,把他健硕的身体折磨得瘦骨嶙峋,乱蓬蓬的头发盖过肩胛,曾经油黑发亮的头发也太阳烧烤得失去了光泽;他在冬季离开时穿着的棉袍更是褴褛不堪,皮里已被掏空,马裤只剩下半截,脚上的香牛皮马靴也露出了脚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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