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气咻咻地甩脱了山虎:“来时穿啥走时穿啥,俺死也不会甘心!再说么,万福的名声是铁锤掉在缸里,不敲也响,你要名没名,要响没响,哪家买主认得你姓方的?到时候,俺和娃儿还不得提着醋瓶子跟你讨饭,走哪儿都是一副穷酸相!”
如意唤着鸡离去了,山虎在溪水边呆立良久,直到万福站在堡前唤他回家,才拉开步子朝着坡上走去。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万福打了一个满意的饱嗝出了家门,回来时已是血肉模糊。
那日,万福赶着马车,鞭子摇得叭叭山响,想起两房妻子双双有孕,心情欢畅,小曲自是一路未断。
到了怪石嶙峋的大石窝,一路沉默的山虎帮着师傅钻好炮眼,手提十字镐爬到岗上,趴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俯瞰着师傅。在师傅点燃炮捻朝着山岗撤离时,山虎晃了晃松动的石头,起初有些不忍,可想起日后的处境,除了如意,心里再也容不下旁人的困苦,就闭上眼睛心说:师傅不死,那就让师傅刨出俺的脑浆,师傅死了,也算山石没长眼睛!而后就横下心来,死死地闭上了眼睛,猛然间将山石掀翻了。
人若有心,石头也能长眼。
随着滚石滑坡的巨响声,万福打了一个愣怔,还未来得及躲闪和思索人性的狡诈,眨眼就被顺坡而下的巨石击中,倒在血泊之中。
恰在此时,三十米开外的炮响了。
碎石流过,尘土落尽,山间一片寂静。
山虎拄着镐,望着从万福身下流出来的那汩红色血柱,朦胧中满眼一片红。
万福被辗成肉饼,山虎诚然无爱于朝夕相处七年的师傅,但满坡流淌的毕竟是师傅的血!
“完了,完了,俺成了三辈子也洗不清罪责的人!”
天性沉默的山虎傻怔怔地嘀咕着,倏然感到惊悸无比,心也在急剧收缩。他的心被罪责狠狠地尖喙着,双膝不由得一软,颤栗着喊了一声师傅,跪在了岗上……
万福的尸体被山虎背进石堡的那一刻,如意拽着灵贵扑倒在万福的身上,不知是真是假,哭得昏天黑地。媚儿呆呆地望着脸上结满血痂的万福,没哭,只觉得浑身的热气都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冷风吹走了。
八月里,山虎给师傅烧过三七归来,如意和媚儿正兀立在各自的檐下,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对方,爆发了万家女人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唇枪舌战。
媚儿望着如意,语气虽有质问之疑,但脸上仍旧挂着以往的柔和平静:“俺告诉万福俺怀上了他的娃儿,隔夜他的血就冷了,万福死的蹊跷。”
如意刁酸地指着媚儿说:“你报喜没两天,就尅死了男人,这会儿倒对俺说万福死的蹊跷,吃了哑巴炮也算蹊跷?”
媚儿说:“万福吃的不是哑巴炮,吃的是哑巴亏!”
“你肚子里的种儿不是万福的!万福撅着屁股在你身上耪出了一亩三分地,可点种得瓜的却是小伙计!”如意避开媚儿咄咄逼人的目光,扭头冲着走进石堡的山虎挤了挤眼睛说:“山虎,你说,俺冤枉你了吗?”
山虎张着嘴,窘迫地望着两个女人,半晌无语。
媚儿眯缝着眼睛,在山虎和如意的脸上打磨了一阵,转而盯着光着脊梁玩泥巴的灵贵说:“如意姐姐把话说倒了,灵贵才是山虎的种儿!”
如意歇斯底里地跳起来说:“你胡说!”
媚儿坐怀不乱地说:“俺不会胡咬,灵贵的第三根肋条上生着一颗芝麻大的红痣,山虎的左肋上也长着红痣,你和山虎的事,俺早就数清楚了。”
如意面庞苍白,哑然无声。
山虎盯着灵贵瘦骨嶙峋的脊梁,终于忍不住低声吼叫起来:“俺听够了,你们就互相撕咬吧,咬破了,谁疼谁知道!”说完,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石堡,坐在堡前的台阶上,不停地抽起闷烟来。
两个女人带着揣摩对方心思的神情,心照不宣地互望了一眼,也陷入了沉默。
两个女人针尖对麦芒,缰局之后便是破釜沉舟。
夜里,如意翻来履去地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媚儿参透灵贵是山虎之子的神秘微笑,于是便蹑手蹑脚地走进西厢房,把菜刀拍在山虎的枕畔说:“媚儿啥都知道了,你看着办吧!”
山虎推开菜刀说:“俺毁了师傅,如今你又让俺去闻媚儿的血腥气,你还让俺活不?”
如意说:“到了欲退不能的份上,你不想让媚儿流血,就把她推到鬼风洞去。”
老话说:窗里说话,窗外有人听。
如意没想到,此时,媚儿站在窗外,已把她的话听去了一半,转而回房挽起包袱,悄然拉开堡门,逃命似的奔下石阶。
鬼风洞,距离石堡三里之遥,不过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涵洞,经过洞口时,能感受到强烈的寒风自洞口鼓出,带着奇怪的声响,听起来像女人的呜咽声。
两个行色匆匆的黑影在山路上疾行一阵,终于拉近了。
媚儿在鬼风洞前停下来,猛然回过头来说:“山虎哥,俺知道你跟着俺。”
山虎望着突然改变称呼的小师娘,戛然止步,不知所措地搓着衣襟说:“俺……俺来送你一程。”
媚儿回头望了一眼鬼风洞,把木棒丢在山虎的脚下说:“如意姐姐要送俺去鬼风洞吧?俺生不如死,死了也好带着娃儿去和万福团圆!”
山虎犹豫了片刻,把木棒担在膝上撅断,背过身子说:“给俺留下一只鞋。”
媚儿迷惑不解:“你要俺的鞋做啥?”
山虎说:“你走吧,俺不想做孽了。”
媚儿从包袱里抽出一只绣花鞋说:“拿去!对那个歹毒的女人说,就说俺吓破了胆儿,自个儿钻了鬼风洞!”
她将一只绣花鞋狠狠地摔在山虎的背上,撒开两腿转过山岗,像蒸发的露水,从山虎的眼前消失了。
转年春天,如意生下一个女娃,取山中之宝灵芝为名,因怀孕时万福身壮如牛,故而仍把灵芝记在万福的帐上。灵芝呱呱坠地仅三日,媚儿也在一座废弃的炭窑内生下万家真正的血脉——苦娃。
傻子制造悲剧,是无知的驱使,而聪明人制造的悲剧,往往是在罪恶的唆使下产生的。
如意没料到,她亲手捏制的这枚苦果转来转去,十六年后竟落在亲生儿女的手里,若干年后,苦娃会隐姓埋名的揣着另一只绣花鞋从某一个角落里冒出来,带着强烈的复仇欲望,与她的儿女冤冤相报。
山虎提着一只绣花鞋,丢了魂儿似的在山道上转悠了很久,日头出山时才疲惫地回到石堡。
如意梳了头净了脸,穿着崭新的红袄绿裤,手牵不谙人事的灵贵站在阳光明媚的堡内,带着与情人久别重逢之后的喜悦望着山虎说:“你把咱家树上的偏杈子彻底掰开净了?”
山虎点点头,漠然地坐在辗盘上,把绣花鞋扔在了如意的脚下。
如意把灵贵推进上房,转身出屋说:“灵贵和俺肚子里的娃儿虽然不能明着随你姓方,但日子总不似以往那样煎熬了。”
山虎跳起来,怒气腾腾地吼叫道:“让俺的娃儿管俺叫一辈子叔叔,这都是俺方山虎修来的福气!”
如意变了脸,声音提高了八度:“那也比你偷鸡摸狗强上百倍!”说完风风火火地走进西厢房,把被褥抱出来扔在廊檐下,拆着被子说:“一个男人家,被子有了汗腥味,有女人给你拆洗,肚子饿了,热腾腾的饭菜就端到了眼前,这是不福气是什么?”
山虎愤然地抓起铁锤说:“我日你姥姥,啥是福,心安才是福!”说完,猛然拎起铁锤,把一块废石砸得四分五裂,重叹一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西厢房。
吃过晚饭,如意把灵贵哄睡,在莹莹的烛灯下缝好被褥,把呆呆望月的山虎拽进里间,沏了一杯茶,自己提着热水和铜盆出了屋。
浴后,如意剪亮烛灯,柔媚的脸庞被热水熏得微红,一盘青丝草草地挽在头顶,随意垂下一缕搭在额头,烛灯下望去,那神态像喝醉了酒,惺忪中别有一番令人爱怜的韵味。
然而,这媚人的神态,百般的撩拨,却让隔桌的山虎望而生畏。
他想起万福暴死后,与这个女子厮守的那些个夜晚,只要挨上如意的枕头,他的眼眸便蒙上一层冥茫的血色,可怕的是,冥茫的血色中,总是隐约托出万福血肉模糊的脸,死不瞑目的眼睛。
他闭上眼睛,身体和乃至整个灵魂都像被人突然解开了,令他虚汗淋漓,全身瘫软。
今晚,窗外明月晶莹,似玉盘嵌在窗上,清辉洒至铺前。如意怅然入睡,呼吸宁静,神态安谧,幽辉笼罩着一团秀发。山虎望着她,似乎寻找着熟悉的以往。
过去,他一条心,一个梦,在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听着上房万福惬意的酣声,曾设想着与如意长久生活在一起的甜美,回想着与如意偷情时所产生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欢愉,以及卧在如意酥软的胸膛上,兴奋得死去活来的感受。
枕边的如意,一派娇媚,满身兰香,但山虎已是心如死灰,再无男欢女爱的欲望!
万福死了,媚儿逃离石堡,如今抹杀良知,得到梦里梦外都极力想要抓牢的女子,也不过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他解悟过去的幻想本属狂妄的虚无,便释然几分。
醒来,一脸憔悴的山虎问如意:莫非是师傅惩罚了俺?
如意闷闷不乐,板着面孔没有回答,想想自己也常被噩梦惊醒,就把这种情形归结为暂时的失意所致。
在那之后,山虎心硬如铁,寒枕冷裘地独居在西厢房,除了精心雕刻石狮,拼命用汗水填塞空虚的心灵,再无他念。
也许是应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古理,如意死于秋阳高照的九月,毁于推不开搡不去的阴霾。
七月七鬼节,傍晚,山虎印了一摞纸钱,每印一张都中魔似的说:“师傅,俺今夜送钱去,夜里莫来扰俺呐。”
如意听了,嗤之以鼻:“莫在俺面前耍鬼怪,得了几个不吉利的梦就吓成软包蛋,碰到俺的身子就熊得打哆嗦,你还算男人!”
山虎抛开印纸钱的铜戳子,用涂了灰、黄石粉的麻纸叠元宝,仍重复着刚才的话语。
如意听得不耐烦了,就气得敲着桌子说:“怎么咧,还有完没完?”
山虎说:“不说俺心里不敞亮!你是万福明媒正娶的媳妇,俺凭良心把纸钱和元宝都备好了,掌灯后咱到万福的坟前烧了吧。”
如意转轴似地背过身子说:“俺才不去呢,你是他的徒弟,你有孝心你去!”
山虎一拍桌子,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狗日的,你摸着心口窝问问自己,没有万家几代人流汗凿石,你凭啥搂着金条,整日里冒着鼻涕泡作美梦,做梦都梦见满墙贴着金砖,你还算人!”
如意见山虎瞪着血红的眼睛吼个不停,就告饶说:“行咧,你莫在俺面前牛踩蒺藜似的胡蹦乱吼咧,不就是烧个纸么!”
云遮晓月,夜黑漆漆的。
如意把灵贵兄妹哄睡,挽着篮子跟着山虎,踢踢沓沓地朝着北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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