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巴坐在吊马桩下修理马鞍,安巴坐在矮桌旁捻动着胸前的钮扣,而吉米颜姨妈则坐在安巴的对面,喝着浓酽的奶茶。
我们都没有话语。
我的绿色脖索即将编结完毕时,吉米颜姨妈对我说:伊斯汗,把你脚下的野花插在脖索上,那样,你会把你的小走马装扮得更好看。
说完,她没有关注我是否采纳用野花装点脖索的建议,而是眯着眼睛,用沉醉的目光长时间地去端详安巴的脸。端详久了,就扑过去,嘴里念叨着“安巴安巴安巴”,有节奏地去亲吻安巴的额头。
安巴垂头捻着钮扣,对吉米颜姨妈的亲昵毫不理睬。
吉米颜姨妈摇晃着脑袋,将无奈的目光转向我,继而又转向安巴,凄哀地说:我的孩子,你要我怎么样呢?难道说,我为你捧上的,不是亲生母亲的**吗?
敏巴看着无动于衷的安巴,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几下。
我知道,这是敏巴大发雷霆的前兆。
敏巴用削刀敲了敲马鞍说:安巴,再捻下去,你就把前方的路全都捻死啦!
安巴无语。
敏巴提高声音说:你听见了没有?你成不了英雄,但至少你得成为被人称赞的牧马人!
安巴顾自翕动着嘴唇,双手仍在钮扣上摸索着。
我将一束野花扔在安巴的身上说:嗨安巴,你听见了没有!
安巴仍不抬头。
敏巴站起来说:你这个魂不附体的家伙,你逼着我用拳头教训你吗?
闭上你的嘴巴,别像野狼似的跟安巴吼叫!吉米颜姨妈护雏似的搂着安巴说:安巴一年只说三句话,你跟他吼,他就能变成一匹伶俐的马驹吗?
敏巴倔强地说:别说不行的话,要看我们努力过没有。
吉米颜姨妈说:我没在安巴的身上下过力气吗?我摘过他的钮扣,结果是,钮扣一从他的脖子上脱落下来,他就没魂了,你让我拿安巴怎么样呢。
胜利者,必定是遇雷不惊的安巴。
敏巴把削刀扎在吊马桩上,像打了一场败仗,颓废地垂下两肩,痛苦地揪扯着头发说:我是响誉三百里的巴特尔英雄,可在安巴的面前,我敏巴什么都不是!
我给小走马套上缀满野花的脖索,再望安巴,他已像无骨的软虫慢慢倒下,安静地蜷伏在草地上睡着了。
敏巴说:唉,可怜的安巴,我怎么样才能解开你心中的锁链呢?他放慢脚步移到安巴身边,把安巴抱进毡帐,轻轻地放在毡铺上。
敏巴是吉米颜姨妈的亲生儿子。按敏巴的胡须长度看,他的年龄足以做安巴的父亲了。
他痛楚地蹲在帐门下,哀伤地望一眼安巴,把头扭向一边,按着肋骨长长地提一口气,再把提上来的气重重地叹出去。而后,用宽大的手掌压着额头,等面部的表情松驰开来,就用深沉而又略显忧虑的目光打量着安巴,那种眼神,类似于父亲为儿子的未来担忧,为儿子今后的命运而不安。
我说不清楚,性情古怪的敏巴是喜欢安巴,还是讨厌安巴,更说不清,安巴为什么将自己的灵魂拴在了那串钮扣上。
那时,我并不知道,实际上,安巴的生母曾是敏巴的初恋情人。
塔宾是我的哥哥。
他已和敏巴成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朋友。他们无话不说,经常在一起打猎。
塔宾说,敏巴打猎时不说话,眼睛总是在山峰与莽原之间搜索,连一丝风声也不肯错过。
如果听到远方有响动,敏巴把精狼般敏锐的耳朵贴在地上,很快就能分辨出远方跑来几匹马。
塔宾以草原人特有的心理这样评价敏巴。
他说,敏巴是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他千辛万苦想要寻找的那个有着金石般品质的朋友,就是敏巴。
敏巴深深地铭记着祖先的遗训,懂得无私的草原给予他的宽广恩德,以及草原赋予蒙古人的尊严。
令塔宾大为敬佩的,还有敏巴的身世。
敏巴已故的父亲苏日乃是末代科尔沁王爷的后裔。做为王室的继承人,苏日乃自幼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他所学的知识,正为王室被时代洪流推翻之后而成为一个著名的民间祝词家,奠定了牢固的基础。
知识是匹无私的马,你驾驭了它,它就会真诚地为你效力。这是敏巴七岁时,苏日乃给儿子上的人生第一课。在那之后,敏巴在父亲的悉心教授下,不但掌握了蒙文,还谙熟汉文,从而成为荒漠草原上为数不多的智者。
我不能完全接受塔宾的说法。
如果让我用两只眼睛去看敏巴的话,他绝对是一个具有很多优点和很多坏毛病的人。
敏巴像一匹烈性的生个子马,沉默寡言,脾气粗暴,目光里总是飘荡着犟气,还有一点傲慢。闲来无事,他总是不停地吸着父亲留给他的那只银制烟斗,于戚默之中望着安巴,或者长时间地眺望着辽远的草原。
当然,我在他怪异的性情之中,也看到了闪现在他本质中的光芒。
那种光芒是极具色彩的。
在异文化的冲击下,我们已经忘记了有益于我们身心成长的祖先遗训。但敏巴说,忘记了先祖具有深刻哲理的遗训,就等于抹杀了祖先留给我们的智慧。因而,当他打着儒雅的手势,带着我和塔宾漫步于祖先的历史之中,他的整个身心,就像输进了新鲜而又热烈的血液,羁留在他目光中的那股傲慢荡然消失,而是被激昂和大度所替代。
我们这一代人,几乎忘记了我们从哪里来,淡没了历史的源流,回溯不到祖先的遗痕。而我,正是从敏巴具有高贵力度的手势中,慷慨而具有哲理的语言里,知道了我们的圣主成吉思汗,是一个具有世界皇帝美誉的伟人,也是唯一的世界征服者。
敏巴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牧马人。
比如说,他和我的哥哥塔宾盘坐在帐前的草地上,面对面地守着一张矮桌喝酒,斟满两碗酒,敏巴端起一碗,不会像我们的某些同胞那样,用诗一样凝炼的语言去劝酒。
敏巴用无名指蘸酒,无声地弹向苍天,弹向大地,而后才用拇指和中指把酒碗捏起来,用双手把酒碗举至与额头平行的位置,微微垂下头来,用上扬而又固执的目光看着塔宾,直至塔宾在那道很霸气的目光逼视下,看着敏巴反复上扬的酒碗,很艰难地把一碗酒喝光,敏巴才尽主人的情谊,咕咕咚咚地把一碗酒全部喝光。
喝完酒,敏巴不会用烫人的语言、热烈的拥抱与塔宾告别。
敏巴先是把塔宾的那匹叫做豹日的坐骑牵过来,默默地鞴好鞍具,勒紧豹日的肚带。
等塔宾翻上马背,敏巴就照着塔宾宽阔的脊背重重地捶打几下,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一下豹日,无声地目送着豹日把塔宾载向遥远的天际。
我说:敏巴很霸气。
塔宾说:你是扎辫子的女子,目光短浅得只能围着毡包打转转,当然不会懂得什么叫作真正的蒙古男儿!
我迷惑地看着塔宾。
塔宾用细长的眼睛剜着我说:敏巴是一个用行动代替语言的人。哼,敏巴对我的不舍之情,都在那狠狠的一马鞭里了。再者说,送别的话只有一句,话多了,朋友之情反而让虚假的唾沫淹没了!
关于安巴的真正身世,是吉米颜姨妈教我如何刺绣荷包时告诉我的。
安巴的母亲叫明珠尔。
她的毡帐,搭建在一个美丽富饶的山谷之中(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吉米颜姨妈没说)。
安巴出生的那天,明珠尔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因为,在金色的日出之时,有一只比尘世间更美丽的神奇白鹿,正悠闲地徜徉在她的视线之中。
传说,蒙古人是苍狼白鹿的后裔。
明珠尔不敢相信,神奇的白鹿,也就是她心目中的幸运之神,会在她即将分娩的时刻降临。于是,她忍着阵痛攀上了陡峭的山腰。
天边,有洁白的祥云掠过。
奇怪的是,白鹿转瞬不见了,而它的蹄迹却深深地印在了坚硬的岩石上。
午时,安巴降生了。这天傍晚,一个神秘的喇嘛来到了明珠尔的毡帐。
喇嘛看了看安巴的面相,望着夕阳下金色的纳林河,对明珠尔说:一百年前,一个尊贵的活佛在安巴出生的这一天圆寂了。
活佛生前,一直在七座闪着金色光芒的佛塔中冥思苦想,以无所不能的神灵化身为他的民众祈祷。想要洞识真谛的活佛,带着微目四合的神情,安祥地坐在艳丽的法垫上,不停地捻动着手中的玛尼珠,目空一切地修炼着深邃的思想,只有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中,他才可以进入到一个反省的绝妙境地。
纯金的释迦牟尼佛像,笼罩在七彩光环之中的“白度母”,已赋予活佛新的思想,空灵的境界,也带领着他从俗世里走出来,回到了千眼千手的观音身边。
那七座佛塔闪现着神奇的光芒,它面向银光闪烁的喜马拉雅,向着太阳的最高点,向着佛法诞生及其最初展示其教义的圣河,也就是佛教的诞生地——印度的恒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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