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远离喧嚣的净土。
喇嘛们的诵经声,法号的声音迂回在佛塔的上空。低沉的海螺声,细碎的铃声,能引人进入到一个神秘的境界。
袅袅的香烟,弥漫着宗教的气息,散发着浓浓的禅意,就连那些古老的经书都因时间的久长,散发着陈年的积香。
活佛的尘世化身,掌握着万千人的命运,骑在马上的蒙古人都是膜拜他的信徒。他具有深奥的学识,崇高的品质,从而引来众多寻求真理的朝圣者,甚至把拉萨的香客也引到七座佛塔前。
在香客的眼里,活佛的手具有消灾除病的魔力,只要他们的头部被活佛那双充满灵气的手轻轻地触摸过,他们的生命就会变得异常旺盛,畜群也跟着兴旺起来。
顶礼膜拜的香客都说,这位活佛的圣名以及金子和荣耀,将永远凌架在其他神明之上。
正是这句话,引来了拉萨活佛的妒忌。
拉萨活佛在密谋杀害这位活佛之时,活佛用他观望千里的灵慧之眼预知了这一切。
他安然地坐在闪现着宗教圣辉的佛塔内,平静而又毫无畏惧地继续执守着天职,在他的同胞中传播佛教的真理,直至泰然自若地接受了死亡。
在谋杀者到来时,活佛在夕阳时分,庄重地走到一条金色的河流前,伫立在伸出水面的一块岩石之上,自己动手把一块巨石捆绑在身上。
一大群悲哀弟子,数不清的教徒跪倒在岩石下,将额头抵在地面上,聆听活佛最后的祈祷,接受活佛殉难前的祝福,致使前来暗杀的执行者也被活佛的话语和力量所震慑,乃至虔诚地匍匐在活佛的脚下,掩面悲哀哭泣。
活佛最后说:我将背负巨石而亡,而另一位神明,将在我圆寂百年的那天出世,他是我的化身,他——将诞生在北方某地的一座毡帐中,沐浴着金色的太阳河而生,在富饶美丽的山谷中,吮着蒙古母亲的**成长。
说完,活佛纵身跳入湍急的河流之中。将要溺死的活佛,在沉浮之中,以神来之力挣扎着浮出金色的水面,在死亡来临的时刻,一次又一次地把祝福施予他的民众,喃喃地祈祷着,祝福着,直至他的灵魂被河水带走,带到了遥远的圣地。
那位神秘的喇嘛说,活佛是安巴的精神之父,安巴是活佛的转世化身。
我以为这就是安巴的再生预言,也是安巴肉体和精神诞生的整个过程。
这故事,也使我朦胧的眼睛充满感伤的泪水,内心蒸腾起神圣的敬仰。
吉米颜阿妈最后说:如果不是一位叫作白音仓的琴书艺人途经我的毡帐,我到死都弄不明白安巴的真正身世。白音仓老人说,他从珠日河山的南麓来,过去,他常常看到手牵儿子四处游说这段神奇身世的明珠尔,后来,明珠尔就像旱风里的柳絮,从珠日河的山脚下消失了。
可是,当我把这件事情讲给我的哥哥塔宾,塔宾又抱着怀疑的态度,想要通过敏巴证实安巴的身世是否真实时,敏巴铁青着脸,坚决地说:这故事是安巴的母亲明珠尔编造出来的!
安巴不是神灵的化生,那位崇高的活佛更不是他的精神之父。
可怜的安巴,是一个私生子。
敏巴告诉塔宾:安巴的父亲,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牧马人。安巴的母亲,不过是想利用一个神奇的身世,来赢得人们对她儿子的尊重。重要的是,她要用一段刻意编造的谎言,来掩盖安巴屈辱的身世。
这个夏季,安巴经常穿着白色的多褶马裤,无袖齐腰的对襟短褂。
蓝色短褂的边饰上,绣着吉祥的盘肠图案,马裤的膝盖上刺绣着两只顶架的青羊。
马裤很肥大,质地很柔软,风一吹,就像充气的皮囊鼓荡起来。走动起来,绣在膝盖上的两只青羊,也跟着一纵一跃地跳跃着。
安巴有个一成不变的习惯,只要醒着,就不停地捻动着胸前的铜制钮扣,也不会轻易为任何事情分神。
我已和安巴相处很久,我以为,安巴是一个不会说话,只会拿着铜扣当佛珠捻数的少年。
一个清朗的早晨,我和安巴坐在距离毡帐不远的地方。
吉米颜姨妈在帐前熬制黄油的身影,敏巴的马群,还有我的羊群,都在我的视线之内。我那亲爱的红色走马,也在红柳林的边缘游荡。
安巴的视线,首先是被我的走马所吸引,而后收回目光,扭头望着我,张着嘴,急促地眨了几下眼睛,记忆之河,就像被某种不可预知的神秘力量撞开了。
他突然停止了捻动铜扣的手说:伊斯汗,敏巴拿走了我的金佛。
安巴终于开口和我说话了。
他居然能够叫出我的名字。
我惊怵地看着他,一时间哑怔无语。
我注意过安巴捻动铜扣的手,他向来就是随着时针转动铜扣。但今天,他却一直以逆时针的方式,不停地捻动着。
安巴说:敏巴是红胡子的魔鬼,他用舌头杀死了我的阿妈。
我听安巴说话,似听痴人说梦。
安巴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大声呼唤着安巴,抓住他的手说:你想告诉我一些什么?
安巴将目光转向柳林说:敏巴是红胡子的魔鬼,敏巴拿走了我的金佛,他……他……
住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我转过身,随着低沉的吼声望去,敏巴已迈着矫健的大步,怒气腾腾地朝着安巴走来。
显然,耳朵机敏的敏巴已经听到了我和安巴的对话。
敏巴背对着一轮冉冉的晨阳,在阳光的映衬下,他那卷曲的落腮胡散发出红色的光泽,冷森森的目光,透着鹰隼一样的阴鸷。
我用憎恶的目光看着敏巴说:我的猎狗花拉在与同类抢骨头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吼叫!
你能把微笑送给安巴,就不能把好心情送给一个有灵魂的人吗?敏巴抱着膀子,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我,转而用犀利的眼睛望着安巴说:我一直想,怎么样才能把你这只没有灵魂的羔羊从迷雾中引出来,可你为什么还是数你那总也数不完的钮扣!
安巴低着头,熟视无睹地捻着钮扣。
敏巴皱着眉头,无奈地摊开双手说:安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是魔鬼吗?
安巴抬起头,捻动钮扣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敏巴说:深入潭渊的人,生不如死。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般痴迷不悔!
敏巴是一个善于用行动表达心情的人,同时也是从对方的眼睛里摸索别人心思的人。
我的眼睛在敏巴和安巴的面庞上扫巡着,频频顾盼着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庞。
敏巴歪着头,盯着我说:哦,伊斯汗,你在用眼睛向我探问安巴的来历吗?
我点了点头。
敏巴用口哨唤来坐骑,搂住缰绳,上马的同时旋即掉转马头说:去吧,你这讨厌的小姑娘,到我家的毡帐去喝一碗热腾腾的奶茶,我的阿妈会告诉你安巴的来历。
俊美的云青马,在霎然抽动的马鞭下,长嘶着扬起前蹄,把敏巴载走了。
我拽了拽安巴的衣襟说:嗨,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安巴望着敏巴的背影,像突然失去记忆的人,把嘴巴闭紧了,无论我如何追问他,他都一声不语。我离开安巴时,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盘膝坐在河畔的草地上,很悉心地捻动着胸前的钮扣。
那天,吉米颜姨妈向我讲述了安巴的来历。
她说,她是在红柳丛中发现安巴的。
当时,安巴只有八岁。
安巴的生身母亲倒在一蓬茂盛的红柳丛下,胸襟已被鲜血染红。
吉米颜慌忙从马背上跳下来,望着胸口上插着一把蒙古刀的女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捂着狂跳的胸口迟疑很久,才牵着坐骑,胆战心惊地靠近了安巴的母亲。
安巴的母亲缓慢而又艰难地抬起头。
死神已渐渐逼近这个女人,她来不及向一个过路人讲述与安巴无关的事情,就哀哀地指着麻木无知的安巴说:他是我的儿子。好心人,他的生命是佛爷赐予的,请你收留他吧。
吉米颜抱起安巴说:可怜的人,是什么样的魔鬼把你害成这个样子呀。
安巴的母亲断断续续地说:是……是魔鬼宾……宾……
她没能说出凶手的名字,就猝然倒在荒凉的草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吉米颜姨妈的话音刚落,我的身后就响起了“哒哒哒”的马蹄声,紧接着,敏巴在帐前勒住了嚼环,纵身跃下马背。吉米颜阿妈把奶茶壶架在帐前的火炉上,拄着膝盖站起来,迈着略显笨拙的脚步,提着木制的奶桶到前面的草滩上挤奶去了。
敏巴坐在帐前的矮桌旁,用眼睛睨着端坐在河畔的安巴,喝了一碗奶茶,用生硬的语气对我说:别和安巴呆在一起,离他远点,不然的话,别人会把你看做是一个只会望着安巴数钮扣的傻瓜!
我告诉敏巴:我是伊斯汗,不是安巴。敏巴,我讨厌你!
而后,我把奶茶泼到他的脚下,离去了。
敏巴不再赶着畜群远走,而是一直在他的毡帐前放牧着他的马群。
以往,我赶着羊群从纳林河畔走过,总会看到端坐在河畔的安巴。
一切都变了。
吉米颜姨妈说,我是唯一能够牵动安巴视线的人。现在,安巴的视线,不再随着我的羊群游走。用冷眼紧紧盯着我的,到是敏巴。
我离敏巴很远。我能够感觉到,从他眼中迸发出来的寒气正直逼我的脊背。
那股寒气是极具穿透力的,它甚至穿凿了我的脊背,直刺我颤栗胆怯的灵魂。
我成了敏巴的勍敌,喉咙里的骨刺。
守在帐前的敏巴,让我想起了防范意识极强的野狼,非常狡猾。
敏巴为什么不让我接近安巴?
我猜想,安巴与敏巴之间肯定有一段难以言传的谜。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勇气靠近吉米颜姨妈的毡帐,更无法接近安巴。
我的猎狗花拉与野兔在草丛中追逐,与黄羊在绿色的浪尖上赛跑。羊儿互抵着,用弯弯的犄角和“咩咩”的语言,与它的同类细语着,亲昵着,尽情地嬉戏。
我的红色走马已经像我一样,到了情窦初开的季节。它一旦摆脱了主人的羁绊,便像一团升腾的火焰,朝着敏巴的马群疾驰,并迅速地与一匹叫做钢嘎的黑骏马亲蜜地纠缠在一起。
我孤独地放牧着我的羊群,命运迫使我背离了同类。
我在痛苦而无告的孤独中生活着,直到有一天,坚守在帐前的敏巴终于赶着他的马群走远了,我才跨着我的走马,疾驰着来到了吉米颜姨妈的毡帐前。
帐内无人,吉米颜姨妈赶着勒勒车到河畔拉水去了。
我找到安巴时,他四肢舒坦地躺在帐前的草地上,安恬地睡着了。
我的小走马迈着“嘚嘚嘚”的欢快步伐,在草原上撒着欢儿。
蹄声没有惊醒安巴。我坐在他的身边,定定地看了他很久。
他安睡的时候,模样更像天使。后来,我还是忍不住把安巴唤醒了。
我说: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安巴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惺忪地望着我,目光浑茫蒙昧。
我说:吉米颜姨妈对我说,是一个狰狞的魔鬼朝着你的亲生母亲伸出了黑手。
安巴望着红柳丛,好似从记忆中搜巡着什么,把眉头皱起来,又缓缓地张弛开来。
我轻轻地拍了拍安巴的脸说:你忘了吗,是一个魔鬼害死了你的阿妈。
安巴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忽地站起来。他张着嘴,目光在我和柳林之间游移片刻,把双手抵在额头上,用食指反复地在额头上划着圈圈。他用双手托起脸颊的时候,睫毛像鸟翅一样迅速地翻动了几下,双眸顿然闪现出与往日不同的光泽,并逐渐显现出几许灵性,全然不似一个浑沌无知的少年,而后,就迈着飞快的双腿,朝着红柳丛奔去。
他在柳丛的穿径小路上狂奔了很久,蓦然止步在一蓬红柳旁。
那是一蓬奇特的红柳,茁壮茂盛。
我奔到安巴的身边说:安巴,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那个魔鬼的模样吗?
安巴扬起头,看着天空沉默片刻,拼命地摇了摇头说:不是魔鬼,是红胡子宾巴。
宾巴——敏巴。
敏巴——宾巴。
我默念着这两个译音一致的名字,惊怵地想起脸上布满了棕红色胡须的敏巴。
我哥哥的名字叫塔宾,但我远在外地的亲族有时候唤他塔布,或者塔奔。
不会错,宾巴就是敏巴,敏巴就是宾巴!
柳枝上,挂着一条的缠巾。那是一条蒙古女子裹头的缠巾,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颜色已褪尽。良久之后,安巴将那条缠巾扯下来贴在脸上,轻轻地抚摩着,一抹淡淡的忧伤也渐渐地洇上了面庞。
我说:长着棕红色胡须的人不多。安巴,你告诉我,敏巴是杀害你阿妈的凶手吗?
安巴将缠巾从脸上移下来,目光长久地停滞在那条缠巾上,思虑中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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