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吉是一个信奉万物有灵的人,也是一个祖先崇拜者。如果她感到白雪茫茫的节令会对儿子和畜群产生威胁,就会冲着火堆朗声高呼七代祖先的名字,请求祖先赐福降灵,祈求先祖的在天之灵保佑她的儿子,保护赖以生存的畜群,以使他们顺利地熬过这个危机四伏的冬天。
“除了祭火,她还祭拜天地日月和木扎尔特河。那年冬季,每一个阳光初照的清晨,额吉都会跪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面向东方的晨阳,手摇一面青色的祭旗,对着苍天和大地祷告,祈求那有灵的天地、苍茫的木扎尔特河,给她的儿子带来一天的平安,并把洁白的**和奶酒泼洒在冰冻的河面上,为远在冬牧点上的儿子攘灾,请播酒宏恩的河流降福,如她的诚心所祭,保佑**的主人缸里酿满奶酒,锅里滚动油花,乳之精华往里凝结,甘美的醇醪往外流淌,每日心情顺畅,每月福禄无边,年年结交好运。
“贝伊尔,我的儿子,如果你没有置身于那种神圣的场面,你就无法想像,祭火节那一天,你品德纯如初乳的祖母给了我怎样的震撼,是怎样摧化了我顽冥的灵魂!
“晓月瘦似弯弓,但大地和腾格里峰却被雪光映着白茫茫一片。祭灶仪式结束后,额吉仍旧跪在帐前的雪地上,守候着篝火,把她盛着博大慈爱的心海,溶入到茫茫的天地间,匐匍着,仰望着,对着刺穿晓月的冰峰,一遍又一遍地高呼着祖先的名字。
“那殷切而虔诚的呼喊,在雪峰间迂回着,在我的耳畔萦绕着,继而变成十万山峰的回应。那是心胸博大壮如山海的呼唤吗?不,我的贝伊尔,在我孤冷的心里,那是一个蒙古额吉渴望儿子平安的泣血呼唤呵!
“与高大的腾格里峰相比,她匐匍在雪地上的身影是多么的渺小,然而,她的身心却因为拥有海子一样宽阔的母爱而壮大,犹如大地之母一样高大。霎时间,我的良知粉碎了我挚爱科里奇的顽冥之心。因而,我扑倒在额吉的身后,突然间泪如泉涌。
“你勤劳的父亲,是那座毡帐的财富之源,理该享有主人的美誉和享受者的尊敬。他深切地爱着我,而我却用冰冷的鞭子抽碎了他美好的祈愿,可是,寻求不到归宿的我,又不得不在他赐予的甘露里,贪焚地吸吮着一份泉水,分亨他母爱的**。
“我匍匐在额吉的身后,流着泪对自己说:为着对我有着天之恩德、地之慈爱的蒙古额吉,为着一个深切爱着我,而又无情被我戳伤的蒙古男儿,我应该扭转我情感的舵轮,给自己孤冷的情感找一份寄托。因此,我在额吉还在酣睡之时,裹紧她的翻毛皮袍,套上驼毛里的羊皮护膝,戴好缀着红缨的风雪帽,把你父亲的大毡袜套在我的靴子外面,流着泪来到科里奇的墓堆前,哭着对他说:‘宽恕我吧,我亲爱的科里奇,我就要做鲍尔吉夫的妻子了。’然后就叩打着热泪,骑着白马,带着嗅觉灵敏的猎犬,独自踏上了前往冬牧点的路。
“那天,天气格外寒冷,到达冬牧点时,我的眉毛和帽沿已挂上厚厚的一层冰霜。你的父亲正在毡帐前的阳坡下放牧,我的白马看到了他的影子,就亲切地嘶鸣着奔向他。开始,我们跨在马上,默默地相望着,谁也不说话,直到我用冻得红肿的手捋去眉毛上的冰霜,他才如梦初醒地跳下马背,奔到我的身边说:‘珠吉穆,天这么冷,你怎么跑来了?’我如实地告诉他:‘额吉和我都很惦念你,所以就来了。’
“我的手脚早就冻得失去了知觉,两脚从马镫里抽出来都很困难。他看着我,愤愤地‘咳’了一声,把我的脚从马镫里抽出来,托着我翻下马背。他把我背进毡帐,带着怒气把我丢在杂乱不堪的毡铺上,撸掉我的狐狸皮套袖,扒掉结冰的靴子,用雪团给我反复揉搓手脚,等到我的手脚渐渐有了知觉,他又从帐壁上摘下一件皮袄披在我的肩上,把火炉捅着,给我煮好了加了糖、盐和野菊花的奶茶。
“生铁可以溶化,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我捧着滚热的奶茶,暖意自然地从掌心涌入心里。他见我端着奶茶碗看着他迟迟不喝,就坐到离火炉稍远的地方,用马鞭弹打着香牛皮马靴上的灰尘,心不在焉地说:‘喝吧,别像防着野狼似的提防着我,我可是你的亲哥哥呢,我鲍尔吉夫说话算数。’
“少女的心是最敏感的。无论你的父亲如何向我表白他的心之纯净,尽管他仍像过去那样用闪烁的目光看着我,我都能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爱的光焰。我用眼睛示意他坐在火炉边烤火,并请他过来一块喝奶茶,他苦涩地摇了摇头,慌忙站起来,从帐角拖出一套精工细雕的鞍具和一串悦耳的银铃去了帐外。
“我喝过奶茶来到帐外的时候,他已经把我的坐骑装扮得像迎亲的白马王子一样漂亮。那是一套格外华丽的鞍具,前后鞍鞒上不仅绘画着艳丽的牡丹花,并镶嵌着骨雕的云卷、银制的盘肠图案;七彩锦丝编制的扯手,刺绣的鞍垫,牦牛皮的肚带,闪光的包银马镫……天哪,那鞍具上面的所有配件都是那么讲究!
“那套华丽的鞍具——正是科里奇生前渴望得到,而又因为过于昂贵而不敢奢望得到的!如果不是拜火节那天,我的心灵经受了一次沉痛而又神圣的感情洗礼,如果我那夜未能用良知去等量你的父亲,准备以飞娥扑火的方式投进你父亲的怀抱,我会把那套鞍具摔在他的脚下,骑着光背子的白马骤然离去。
“可是,那时的我,完全被良心的指针定在了帐前。我比谁都清楚,一套上乘的鞍具会给骏马的主人带来无限的荣耀,用昂贵的马鞍装饰姑娘的坐骑,这和装饰一个心爱的姑娘没有什么两样。
“你的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用真诚的目光看着我,亲昵地拍打着昂首翘望我的白马,坚毅的眉宇间流露出自豪的神情,‘珠吉穆,祖鲁节的时候你说过,野花开满山坡的时候,你就要返回你的吉尔吉斯草原去了,有了这样的鞍具,跑到哪里,哪里都会留下你名望的芳名。’
“我走到他的身边,抚摸着华丽的马鞍,带着一付很俏皮的模样望着他,诘问他:‘如果我像你的云青马一样,对你产生了依恋,不想离开你的毡帐,你会怎么想呢?’他看着我,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疾步从我的身边走开,抱着膀子蹲在吊马桩下,痛楚地看着我说:‘你别再捉弄善良人的心啦!你叫我一回鲍尔吉夫哥哥,我就该像亲哥哥那样待你,我是你的亲哥哥呢,在你返乡之前,我不该送妹妹一套上等的鞍具嘛!’
“我走到他的身边,告诉他,我绝对不是在辱侮他的美意,而是真心的想留下来与他生活在一座毡帐里,永远都喝一口铁锅里的奶茶。他听了,猝然跳了起来,木讷地看着我,张着双臂,看样子想要抓住我的手,但很快就镇定地把手缩了回去。
“他先是看着白茫茫的大地,而后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直白地对我说:‘你要做我的女人,做我的守帐人?’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凝望之中把手递给他,用行动向他表白,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空旷无垠的高原牧场上,女人是点燃男子生活的火种,他们的生活也因女人而变得丰富多采。我的允诺令他十分兴奋,也为他开启了一片美好的天地。他热烈而又大胆地抓住我的手,惊喜地把我托到了白马的马背上,自己也踩镫跨上马背,解开宽大的袍襟把我裹在他的怀里,和我同乘着那匹骄傲俊美的白马,绕着毡帐一连狂奔了九圈。
“在奔跑之中,他仰望着天空,摇晃着马鞭向苍天宣告:我终于得到了早就令我心动的女人,得到了一个吉尔吉斯女子贵如黄金的爱情!
“在他人生中最为欣喜的那一刻,我怀着模糊的感觉,茫然的情感,倚着他宽阔的胸膛,在焉语不详的允诺中,把自己置身于朦胧的遗忘,包括我的科里奇!内心深处,甚至还升腾着因献身而为别人带来愉悦的自豪。命运的劫难把我的心冶炼成钢,因此,我勇敢而又无畏地投进一个牧马汉子的怀抱。贝伊尔,我的儿子,就在那一天,我成了你的母亲。
“我的承诺出自我真诚的心,当我背叛承诺时,那是命运改变了我。当科里奇和你父亲的名字交叠在一起,当科里奇清晰的面庞掩盖了你父亲模糊的面孔,我情感的轨迹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个人的情感是金子铸造的,是宝石冶炼的,我感觉到了出卖情感时所付出的巨痛。
“疏忽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是有时限的,而忘记这个人,则需要整整一生。我感知着一个罹难者的永生,就如同我已明晰,他虽已化做一道流星,但他还未远离我的心空。
“赐给我四年美好光景的科里奇,给予我多少刻骨铭心的爱,那是时光之手所能泯灭的吗?爱情,是世界上最为吝啬的东西,就是魔力,也不能将我的一颗心分成两瓣。天哪,在成为你父亲妻子的那一瞬间,我钢质的心如同脆弱的钵体,竟抵不住科里奇之外的轻轻碰撞。
“当我突然明白,我的情感并没有游离出科里奇箍紧我的阴魂,我从你父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连领口的袍扣都没系就冲出了毡帐。我抱着白马的脖子,哭得痛不欲生。你的父亲跑到我的身边,惊惶地看着我,触摸着我的肩膀,问我为什么这般哭泣。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毫无理智地把他推开,哭喊着告诉他:‘从我的身边走开,科里奇跟本就不是我的哥哥,而是我心爱的情人!’
“我以为,当他顿悟我的灵魂还依附在科里奇的身上,明白我为什么从他炽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一腔悲泪出自何处,他会暴跳如雷地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站在寒风里,张着嘴怔怔地看着我,继而伫望着天空,像倒塌的山石,砰然倒在厚厚的雪地上,扯下帽子把整个面庞盖严,用手牢牢地攥紧了腰间的剑鞘。
“我怔怔地看着他,因为看不到他的表情,猜测不到他的动机,这使我感到非常害怕。我甚至在想,如果他抽出短剑结束了我的性命,那也是一个感情突变的女子所应得的下场。
“过了很久,他拔出腰间的短剑,从雪地里爬起来,像一头困兽,瞪着血红的眼睛,在帐前寻找着发泄的对象。最终,他疯狂地奔向帐前的吊马桩,吼叫着劈倒了它。他扶着半截马桩,喘了一阵粗气儿,脸上的肌肉痛楚地抽搐着,带着啼笑皆非的表情看着我,猛然间撕开袍襟,击打着健硕的胸膛对我说:‘你这妖魔一样的女人,看见了吗?你已经把我燃着烈焰的心用冷水泼灭啦,彻底泼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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