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比额吉再值得依赖的人了。珠吉穆从地毡上爬起来，松了一口气，把奶酒桶搬到了帐外的勒勒车上。畜群在帐前的草滩上吃着夜草，马棚亮着灯光。她走过去，找到了坐在马槽上发呆的鲍尔吉夫。
“我把你的夹袍和靴子都放在勒勒车上了，要不要把棉袍也装上？”他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瞟了她一眼，转而盯着云青马说：“顺便把狼皮褥子也装在车上吧，没有它，冬天可就难熬了。”
她倚着栅栏门，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用力揉搓着衣襟，回头望望毡帐说：“你在冬牧点上独自放牧，额吉要替你担心，我的良心也会受到遣责。”
他有些不自在地把头探进马灯的暗影里，抓一把拌了青稞的草料送到云青马的唇下，说：“我是能骑善射的大男人，狼群见了我都要躲一箭之遥呢，你们用不着为我操心！”
珠吉穆离开马棚，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踌躇地看着鲍尔吉夫说：“你还有事吗，没有事，那……那我走了。”
“你等等！”他站了起来，抚着胸口，眼睛里放射出希望的烈焰，“体贴的话语比狼皮褥子更温暧！珠吉穆，能不能对我说点什么？带着一个姑娘的安慰去冬季牧场放牧，寒冷的冬天很快就会过去。”
她慌乱地扫了他一眼，继而用袍袖遮住高耸的乳峰，压低了声音，“鲍尔吉夫哥哥，别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是你的妹妹。”
他木讷地望着她，手臂颓丧地落了下来。稍顿，他快步走到草堆旁，用食指在铡刀上狠狠的抿了一下，背对着她，举起了血淋淋的手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狠心的珠吉穆妹妹，我真多嘴！你看清了，我惩罚了我自己，也把这血的教训刻在了心里！”
“我……我……”难言的苦楚从珠吉穆的心底里涌出来。她看着鲍尔吉夫投在马棚边壁上的健壮背影，从怀里掏出手帕，悄无声息走到他的身后，把手帕搭在他的脊梁上，咬着下唇想了想，义无反顾地离去了。
天渐渐地亮了，鲍尔吉夫赶着青云马驾驭的勒勒车，坐在车辕上，在额吉的叮嘱中启程了。珠吉穆站在帐前，目光迷茫地看着他，而他却努力地回避着她的目光，吆喝着畜群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
“鲍尔吉夫哥哥！这是烤好的肉干，路上吃吧。”她追着勒勒车，把渗着油渍的皮褡裢塞在他的手里。
他用含怨的目光快速地瞟了她一眼，把头别过去，狠狠地加了一鞭，驾驭着勒勒车跑远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稍纵即逝的瞬间，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
清晨的阳光，从木扎尔特河澄红色的水面上升起，普照着色彩柔和的自然景致。远方，叠嶂起伏的山峦，似披挂绿鬃的骏骥，保持着亘古的卧姿。近处，洁白的毡帐像倒扣的玉盏，静静地安卧在碧绿的草滩上。欢快的鸟儿在树上雀跃啼啭，与哗然作响的山林遥相呼应，构成了美妙的清晨交响曲。
回忆激发着珠吉穆的思绪。
她坐在明媚的毡帐前，喝了一口奶茶，对儿子说：“我挚爱的科里奇死了，但这不能表明我挚爱科里奇的心死了。我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用回忆的指尖轻抚着他不灭的灵魂，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我们用别人无法理谕的语言交谈，因而，我不能容忍一个蒙古汉子像半途中突然冲出来的一匹野马，闯进我的生活，掳夺我的情感。
“可怜的，你父亲遭遇了我的戳伤之后，就这样采取逃避爱情的方式，眼含悲泪地迁到冬季牧场去了。他的突然离去令我十分不安，因此，我常常怀着内疚，站在九月的天空下，顶着乍冷的秋风，抚着胸口祈祷说：看在我敬爱安拉的份上，我的主神，别让我感到不安吧！
“十月二十五日，是明安珠勒节（即祖鲁节）。额吉告诉我，这一天是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圆寂的日子，据说，这一天也是他成佛的大喜日子。然后，她慈爱地看着我，端着一碗鲜奶，上敬苍天，下敬地母，唱着《福禄歌》，把福禄无边的鲜奶涂在我的额头上，把避邪的心形香草绣袋挂在我的胸前，说：‘明安珠勒节也是我们的满岁节，无论是哪一天出生的人，今天都要增添一岁。佛光普照，佛爷恩典于你，给了你增长智慧的一年，祝福你，我的好姑娘！’
“也许是知道儿子要回来过节，那天上午，额吉哼着欢快的小调宰好羊，下午，我守着兴旺的火炉煮羊肉，傍晚，迟迟不见儿子归来的额吉就站在帐前，迎着凛冽的寒风，掂着脚，手搭凉棚向冬季牧场的方向张望着。
“掌灯之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蹄鼓声，你那骑着青云马的父亲终于在帐前勒住了嚼环。那天，他的穿着格外别致，也格外讲究。他穿着镶着翻毛边的棕色绸面短袍，外面套着里外无毛的鹿皮夹衣，下面穿着走起路来像皮囊一样鼓荡的白色宽大马裤，裤外套着马鞍形的黑色护膝，绸面毡里的护膝上还绣着两只顶架的青羊。脚上蹬着的，也是崭新的皮靰鞡，就连腰间的彩带和头上的缠巾，颜色也是那么鲜明，那样的和谐。
“他冲着我们微笑着，似乎忘记了那段不愉快的往事，然后跳下马背给额吉请安，并送给我一句平淡无奇的问候。他被额吉幸福地吻过额头后，将一枚价钱不菲的金戒指戴在额吉的手指上，之后，迟疑着来到我的身边，从褡裢里摸索出一个缀着绿松石和珊瑚珠的银项圈，冲着我摇了摇说：‘珠吉穆，额吉添了一道福纹，你也增了一岁。拿着吧，这是我送给你的增岁礼物。’
“我在犹豫中忖度着是否接受他的礼物时，额吉已把灿若繁星的银项圈戴在我的脖子上，而后笑望着我，喜盈盈地赞美着她的儿子：‘鲍尔吉夫的性情像猛虎一样勇敢，脊梁像生铁一样坚实，心地更像明月一样纯洁，信赖他吧，他会成为你的好哥哥！’
“额吉的心间从不存有一丝邪念，她还不知道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感情纠葛。她哼着小曲到帐内准备丰盛的晚餐去了，而我却摆弄着胸前的项圈，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就一边卸着鞍具，一边大大咧咧地对我说：‘冬牧点上来了一个拜城的蒙古银匠，我本来无意从他的手里购买这个银项圈，可看在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心也诚实，就用两匹马换下了它。’
“贝伊尔，看哪，你父亲说得是多么轻松呵！趁着他到河边饮马，我码着他的脚印来到河边，告诉他：‘用两匹马去为我换一个项圈，对于你，或许是一件小事。可这项圈就像一个重重的枷锁，让我承载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听了，怔了片刻，而后冷冷地看着我说：‘你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你是我的情人吗？如果是的话，我宁愿舍出一群马，去为我的情人换取成套的装饰！’
“他的反驳令我十分气恼，于是我就把项圈抛给他说：‘我的心在遥远的故乡，你根本就用不着为我丢掉两匹马！有一天，我会骑着那匹白马翻过腾格里峰，返回我的吉尔吉斯草原！’他喘着粗气儿把项圈套在云青马因惊怵而竖起的耳朵上，气汹汹地对我吼叫着：‘你是吉尔吉斯姑娘珠吉穆，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云青马，也不会像它那样留恋这片高原牧场！’他像突然丢失了什么似的，踢打着脚下的碎石，团团乱转了几圈，咬着下唇又说：‘好吧，如果你执意要走，明天春天我会把你送回吉尔吉斯草原！’
“我们像无理取闹的孩子，一路争吵着往回走，可一旦看到额吉的身影，我们表面的关系又变得像亲兄妹那样友善起来。临近毡帐时，他把银项圈抛给我，说：‘额吉在帐前等着我们呢，别做揪我额吉愁肠的蠢事！我的心就像**那样纯净，如果你不把这个项圈看成是我甩向你的套索，只是亲哥哥的增岁礼物，那就痛痛快快地戴在脖子上吧。’是呵，我们毕竟不是三岁的孩子啦！因此，我顺从了他的意愿，把项圈重新戴在了脖子上……
“我们结伴走进毡帐时，额吉已把举家团圆的晚餐准备好了。吃过祥和的节日晚餐后，母子二人就坐在火炉旁，用荞麦面和酥油以及灯芯草制作了99盏珠勒佛灯。那些以示日子红红火火的珠勒佛灯被额吉摆放在矮桌上，之后，你的父亲又笨拙地捏手了大一点的9盏单灯。
“额吉念经点灯时，你的父亲就把那9盏单灯分别摆放在帐门、牛栏、马棚、栓马桩等处，而后回到矮桌旁，与母亲一道观灯。99盏佛灯将帐内映得昏红，白蒙蒙的烟雾在空气不流动的帐内，像断了层似的在帐内弥漫着，额吉与儿子就坐在那种极具原始气息的氛围里，隔桌相守，互祝增岁，对着佛灯唱着神秘的《祖鲁歌》。
“我的宗教信仰与他们有别。我的心中也有一个神，他是安拉，是造物主最高的存在，除了他，我不得有所拜。我必须顺从我信仰中的神，因此，我绝对不能介入到异教徒制造的神秘氛围中。香烛散发出来的氤氲气息，令我产生昏睡之感，佛灯还未燃尽，我就倚着毡铺睡着了。
“我被额吉唤醒时，佛灯已残，你的父亲也已离去。在金星出来的时候，人们最易打磕睡。像以往那样，额吉在困倦之中给我唱了一首缠绵的歌曲，唱完，以示诚心地用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搭在左肩上，祝我做个好梦。
“我们结伴躺在毡铺上，额吉很快就进入安恬的睡梦中，而我却迟迟睡不着。我摸着枕边的银项圈，用我聪慧的头脑去揣摸你的父亲，承认他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他和我的科里奇等同起来。而你的父亲又怎么能够知道，我的无情之中又掺杂着多少无奈。
“雄鹰也插翅难逃的山峰阻拦着我的脚步，想起你父亲的劝戒，我对特克斯河的留恋也顿时全无。大雪封山的季节，我就像一头离群的麋鹿，在惊惶不安之中，度日如年地熬到了拜火节的前夕。那时，腾格里峰一带的蒙古人把火神看成是女神或母亲神，在他们的眼睛里，母亲神是光明、幸福、昌盛的象征，也是消灾免难、净化万物的赐予者。那是额吉的神圣节日，可是，你的父亲没有赶回来与他的母亲一块祭拜神圣的灶火，也没有捎来任何的信息。
“到了12月23的祭火日，额吉在晚间念祭火经，祈祷净化万物的赐予者——火神母。她一遍遍地叩头，感谢火神母铲除了世间的邪气，把无边的福禄带给蒙古人。她把最好的肉食品和奶制品供在灶旁，独自一人来到帐外，又在帐前供上祭品，点燃供香和篝火，把系着丝线的绵羊胸脯投进熊熊的篝火里，一边吟咏请火的祈祷词，一边冲着火堆不停地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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