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巴的脸被母亲强行托了起来,但捻动钮扣的手却没有停下来。
敏巴的眼睛在铜佛与安巴之间扫巡了片刻,脸上现出鄙夷之色:你编造了一个活佛转世的谎言,又让还俗的舍旺喇嘛按照你儿子的模样,精心打造了一尊铜佛。明珠尔,你让我相信什么?别再用铜佛加固你的谎言了,卸掉坚硬的铠甲吧,这么做,你是在亲吻儿子的脸庞,吸吮他的脑浆!看哪,在你的教化下,你的儿子已经成了一个没有脑浆的废人!
语言的威力是无穷的。
气愤之中,敏巴的舌头比尖刀还要锋利。
他戳穿了明珠尔的谎言,抵毁了她视若生命的自尊。
在争执之中,僧钦——也是我们所说的安巴,一直无动于衷地捻动着胸前的钮扣。
明珠尔绝望地尖叫说:敏巴,你要我说什么,你才能相信僧钦是活佛的化身。
敏巴说:变做白骨的那天,我也不相信!
明珠尔将铜佛揣在安巴的怀里,捂着胸口说:难道,我的儿子就不能成为我心中的佛吗?
敏巴说:别在沉腼于虚无的荣耀之中了。你的儿子无罪,而身为母亲,你永远也无法逃脱沉重的罪责。在你能够照料僧钦时,你还能相扶他走过一段路程,可是,当你老得需要人来帮助的时候,可怜的僧钦只能为你捧上无尽的泪水,余下的,还有弃之不舍的悲伤。个人的利益好比枯草的影子,替安巴想一想吧,使我们荣耀的不是身世,而是内心深处的智慧。
明珠尔说:敏巴,你这红胡子的魔鬼,你这么说,还不如当着众人的面剥光了我的衣服,魔鬼敏巴,你用舌头杀死我吧!
固执的明珠尔像一头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的母狮,横在敏巴前行的道路上。
该说的,敏巴都说完了。恰在这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从柳林的南端传来。他不知道来者正是他的阿妈吉米颜,因而就抱着不必再和明珠尔纠缠下去的态度,掉转马头,顺着来路从柳林的北口退了出去,而后,快马扬鞭地沿着柳林的边缘,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我想,谎言全部被敏巴揭穿的明珠尔,也许就在敏巴跃马冲出柳林的那一刻自剖胸膛的。
关于明珠尔之死,敏巴是这样解释的。
敏巴说:舌头的威力,有时候大于锋利的蒙古刀,明珠尔死于自羞。
明珠尔用不贞葬送了幸福,用谎言葬送了儿子的前程。
我带着好奇心,希望敏巴能接着刚才的事情说下去,但敏巴已握着塔宾的手,和塔宾一样,被酒魔带到了梦乡的深处。
东方已发出晕红的光芒,晨曦将新的一天带到我的身边。
圈栏里的羊群瞥见我的影子,发出渴望与青草亲近的“咩咩”叫声。
塔宾和敏巴醉倒在帐前,丧失了牧人的职能。
他们听不到骏马想要驰骋草原的长嘶,回归自然的呼唤。
我把他们的五色马群和坐骑放出来,而后带着我的猎狗花拉,赶着羊群出牧了。
清晨的纳林河,闪烁着微红的粼波,成群的野鸭扑打着翅膀,梳理着五彩斑斓的羽毛。
善性的牝马,咀嚼着挂着露珠的青草,有时候,也会用她多情的黑眼睛安静地守望着欢腾的小马驹。几匹性情狂暴的公马,拖着长长的尾巴,披散着伞状的鬃毛,在自由的马群中横冲直撞,角逐或格斗。
棕色的、枣红色的、海骝色的、或者是枣骝色的马儿们,五彩缤纷地点缀着帐前的草地。所有的马儿都在草滩上游动着,只有敏巴的云青马和我哥哥的豹日像忠诚的卫士,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主人的身边,等待着主人从沉醉中醒来。
吉米颜姨妈家的毡帐离我只有一箭之遥。
猎狗花拉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我的羊群。我枕着马鞍躺在草地上,闻着野艾的清香,仰望着白马似的云朵,构思着故事之外的故事。
我惊奇于安巴的记忆。
安巴说,敏巴用舌头杀了明珠尔,事情真的不过如此。
至于安巴说“敏巴拿走了我的金佛”这件事,不过是明珠尔让喇嘛仿照安巴的面庞打造的一尊铜佛,即使真的被敏巴夺去了,也毫无夺财之意。
我以为,这段故事就此结束了。
敏巴清醒时不会再提,我也永远缄口不谈。
可是,就在这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安巴突然死了,吉米颜姨妈则成了在草原上日夜呼唤安巴的疯子。
霍日咳,我可怜的安巴,你回来呀,你不回来,宝日罕佛爷是要怪罪我的呀!
长久以来,吉米颜姨妈在草原上疾步奔走的身影,拍打着干瘪的胸乳,对着苍天对着河水自责的话语,仍然凄怆地冲击着我的灵魂。那沙哑的呼唤,泣血的哀号,更使我悲泪啼下。
当时,吉米颜姨妈家的牛群正沐浴着火红的晚霞,悠闲地走在归圈的途中。
我跨着红色的走马,尾随着我的羊群。
起初,我的耳畔回荡着母牛唤犊的声音。
后来,敏巴粗暴的声音就把亲切的唤犊声压了下去。
敏巴说:与其让一尊铜佛活在安巴的心里,倒不如砸烂他,彻底去掉安巴的心病!
有些回忆是经不住时光打磨的。
我现在已经回忆不出,到底是谁把第一声尖叫送进了我的耳朵,是安巴还是吉米颜姨妈?
后来,尖叫、责怒、惨号就一齐汇入了我的耳朵。
我扯紧缰索掉转马头时,敏巴已和吉米颜姨妈、安巴撕扯在了一起。
在我策马奔向毡帐的途中,周围的空气尽是铁器与铁器的敲击声。
即将归圈的牛群,在惊吓之中撒开四蹄,呼啦啦地朝着毡帐北面的草滩惊惶狂奔。我在帐前勒紧嚼环,那最后的一记锤音就重重地在我的耳边轰然擂响。那声音极其刺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耳畔尽是无数只翅翼翕动的旋律。
安巴的铜佛在敏巴的铁锤下已面目全非,成了一块废铜。
吉米颜姨妈深悟痛觉地拍打着大腿,惊呼了一声“造孽呀”,就跌坐在草地上。极度的愤怒,已使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抚着胸口喘着粗气儿。
我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慌乱,使我不知如何从中斡旋,解决这场争端。
我去望安巴。
安巴呈现给我的,是和铜佛一样扭曲的神态。他闭着眼睛,捂着胸口,身体呈弓形蜷缩在草地上,仿佛那重重的铁锤不是砸在小小的铜佛上,而是猛烈地敲击着他的心脏。
我和吉米颜姨妈担心安巴会就此倒下去,因而就尽快来到他的身边,用胳膊将他牢牢地箍紧了。安巴的全身都在颤抖。那种痛感,好像是从安巴五脏俱裂的胸部迸发出来的,而后向周身辐射。
在我和吉米颜姨妈的呼唤下,过了很久,安巴才直起身子,从不可明状的痛苦之中缓解过来,让扭曲的五官复位了。
吉米颜阿妈把安巴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说:我的安巴,舍弃那个铜佛吧,天上的彩云虽然美丽,可它从来不会为我们遮风避雨。疼你的,是你的吉米颜阿妈。
安巴从吉米颜姨妈的怀里挣脱出来,默默地走到了一边。这情形让吉米颜姨妈有些伤心。她摊开两手唉叹一声,欲言又止,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去圈赶远处的牛群去了。
敏巴将铁锤丢掉,走到安巴面前,抻了抻安巴微微上斜的耳朵,把扭向一边的脖子扳正,抓住了他的肩胛。敏巴深沉地凝视着安巴的眼睛,低沉而又不失温和的男中音,极赋魅力:安巴,别像一峰五脏俱空的孤驼那样,驮着一身空壳游荡在危险的沙漠上了,回到我们中间来吧,知道吗,你应该在活人的气息中寻找生活的乐趣,而不是将自己置身于死亡的深谷。
安巴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到一边。从启步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紧盯着缓缓西流的纳林河,除了粼粼的水波,再无异物。
我看着眉头骤然紧蹙的敏巴,一度封闭的心灵,豁然为敏巴裂开一道口子,流淌出感动的温泉。
我对敏巴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敏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未语。
我抚着胸口,真诚地告诉敏巴:我是诚心的。
敏巴怔怔地看着我,旋即像一个受难者,把仿佛灌满铅石的脑袋垂在胸前。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睛里已噙满伤感的泪花。在泪水即将旋出眼眶时,他咬着下唇,把头扬起来,伫望着苍天,恨之不能地说:天哪,面对安巴,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如果你能找到一把钥匙,那就试着去开安巴这把锈锁吧。重要的是,你要让安巴知道,他是人,不是一个五脏俱空的躯壳。
我说:你是一个心地宽广的好人……
敏巴用深沉的目光平视着我,苦笑了一下说:我的胸中即使能跑开一匹全鞍马,又能把安巴怎么样呢?天上的风永不平息,地上的人没有永生,人生一世谁也免不了一死,想想未来的安巴,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这样说着,浓浓的苦笑又从沉重的眸光中浮现出来,让人看上去,渗透着成熟男子的哀伤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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