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定地望着敏巴,直到眼眶深处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才说出久埋心间的话语:我……我好像伤了你的心。
敏巴走过来,抚摸着我的肩膀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除了安巴,没有人让我如此伤心。可爱的伊斯汗,做一个看着影子矫正身姿的人,一个善于辨别真伪的好姑娘吧。说完,他朝着坐骑走去,跨在马上静静地呆立片刻,双腿一夹马肚,坐骑就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很快消失在绿野深处。
这时候,安巴已像一个深度醉酒的人,迈着飘飘忽忽的步子朝着湖畔走去。
我把红色的走马拴在帐前的拴马桩上,徒步追上安巴说:敏巴是你的恩人,你懂吗?
安巴不停步地说:我恨敏巴!
我说:他不是你的仇人,他是给你指路的灯塔。你要知道,叫你哭的不一定是坏人,叫你笑的不一定是你的朋友。
安巴止住脚步说:我不信,敏巴是红胡子的魔鬼!
我说:安巴,把那些离奇古怪的回忆从你的脑海抛掉吧,敏巴想要把你从魔鬼的手中夺回来,他真的不是魔鬼。
安巴咬着牙齿说:敏巴是魔鬼,是红胡子的魔鬼!
我说:敏巴值得让你依赖,安巴,像迎接太阳一样迎接敏巴吧。
安巴从未如此清醒过。一抹讥笑从安巴的唇边溢出。他歪着头,用不信任的目光看了我片刻,而后将目光转向了纳林河。
水面上飘着随波逐流的秋叶,红红绿绿,明灭闪烁,随着水流盘旋而去。
安巴坐在草地上的时候,情绪已完全平定下来。他扬着脸,垂下长长的睫毛,静谧无言地凝望着远处的河水,脸上堆满极度的喜悦。那种神情,就像心灵之处正叠映着一个令他极其神往的世界,或是是凭目眺望着一个美妙神奇的童话世界,因为神往或是其他的因素,他双泉般的眸子,油然放射出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万般神彩。
过了很久,安巴突然收回目光,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说:伊斯汗,你看见了,敏巴把我的前世化身毁掉了,我要走了。
我说:你想去哪儿?
安巴欠起身子,望着遥远的地平线,神秘兮兮地说:看见那一排小黑点了吗?
我说:河对岸的地平线上什么也没有。
安巴抻着脖子,带着深切的神往,继续眺望着对岸说:我阿妈常说,接我来的喇嘛正走在路上呢。现在我看到了,他们是来接我的喇嘛,我就要跟着他们上路了。
我用手挡住安巴的视线说:别胡说了。
安巴推开我的手,继续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说:我真的看到了,路的尽头有七座金色的佛塔,那里才是我真正念佛打坐的地方,伊斯汗,我就要到那里做活佛去了。
安巴,做你的梦去吧!
我大笑着,跌倒在草地上。
笑过了,我觉得和安巴说话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就离开了安巴。
也许只有五秒钟。
或许更短。
突然,我觉得袍裾被风吹得飘荡起来。我惊诧地回过头,此时的安巴已带着呼啸的风声,从我的身边疾驰而过,疯狂地朝着纳林河跑去。
在我的记忆中,安巴是个行动迟缓的少年。以往走路,他的整个脚掌总是擦着草地,垂头看着胸前的钮扣,缓缓地向前挪着步子。
现在,安巴奔跑的影子像一只飞鹿。我将宽大的袍裾掖在腰带里,疾声呼喊着安巴,步着他的后尘拼命赶追起来。我的猎狗花拉在远处不停地狂叫着,声音异常凄怆。
不祥之兆袭上了我的心头。可是,我撕心裂胆的疾呼并未扯住安巴疾飞的脚步。慌乱中,我被脚下的蒿草狠狠绊了一跤,爬起来,安巴已经站在了水中。
夕阳将纳林河染成了金色,河水已没过安巴的膝盖。
在流水的冲击下,安巴肥大的白色马裤似囊状的鱼鳔,鼓涨着浮在水面上。
我忍着剧烈的疼痛,拖着受伤的右腿,跌跌撞撞地行走,高声呼叫着安巴:安巴——,你不要再往后退了,水越来越深了!
安巴置若罔闻地看着我,仍旧以后退的姿势移动着脚步。
我尖声地喊叫起来:安巴,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着一个叫作僧钦多尔济仓的活佛,那只是你阿妈编造的谎言!
安巴固执地摇了摇头:不!他存在着,我的阿妈说,他是顺着一条金色的河流飘走的,是河水把他带到了金色的世界!
天哪,这就是你要寻求的金色世界吗?
在我的疾声询问中,安巴把头扎在了水里。
你在哪儿——,安巴,你出来呀!
安巴浮出水面。他的脸庞因过份激动而变成粉红色的水中之花,灿若余辉的光焰。
安巴最后说:伊斯汗,我的真名叫作僧钦多尔济仓,是狮子——珠宝——财富的象征,我讨厌你,从一开始我就讨厌你叫我安巴!
我望着安巴,惊悸之中,欲哭无泪。
天边,滚来一团浓浓的黑云。日落之前的金丝从黑云的四边辐射出来,给黑云镀上了一层金边。而后,安巴就像一条圆滑的鱼儿潜入水中,永远从我的视线中消逝了。
我站在纳林河畔,举目四望,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安巴,难以遏制的悲痛顺着我的脊背漫上心头。我很难说清,裹着金边的黑云究竟意味着什么,也难以说清我应该为谁倾洒悲泪。
我是这段故事的守望者,但有很多事情是我永远也琢磨不透的。
也许,有些事情的发生根本就没有原因。就像世界上发生过很多事件一样,我们只知道事件的结果,却找不到事件的源头。
河畔,静得死去了一样。
黑夜,拖着缓缓的脚步,从纳林河对岸的山脚下启步,把漫天的黑网撒在了我的眼前。
所有的一切,都被周而复始的自然淹没了,只有清冽的纳林河还闪烁着白粼粼的水光,像大地的眼睛观望着整个世界。
吮着纳林河**成长的安巴在哪里?
苦命的安巴,又能顺着明珠尔为他辅设的命运之路魂归何方?
多少年之后,安巴的命运,总让我和敏巴想起枷锁,抑或是极端的桎梏。
一个月后,日夜在草原上呼号安巴的吉米颜姨妈,因自责一病不起,病故于纳林河畔。
安巴死去的第六年,我因敬羡敏巴的赋性灵慧,渴望用他的智慧滋养我稚嫩的心田,从而成为他的妻子。苍狼之血养育敏巴的骁勇,白鹿之乳哺育我的善性。因为灵魂的相通,我和敏巴生活得很幸福。
忆起安巴,敏巴说:有些东西,是我们正常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我默认了。因为,除了这样的解释,我实在找不出其他的答案。
我爱敏巴,我的初恋是与敏巴同乘一匹马的时候开始的。
此时,我与敏巴并辔徐行,嚼绳碰着嚼绳,马镫撞着马镫,心灵贴着心灵。我亲爱的敏巴,双鬓已生白发,可他硬朗的骨头里,仍旧流淌着属于真正蒙古男儿的热血,鲜活而热烈。
宗教是渡人的金尺,佛心是美德炼就的。
探索佛教,实际上就是探索精神的过程。
因而,宗教是我和敏巴经常议论的话题。
人人都能彻悟,众生皆可成佛。释迦牟尼给世人带来的启示已经表明,人类是自己的主宰,没有更高的存在和力量决定人类的命运。
敏巴说:所谓的佛,就生活在我们当中。我们能够用心灵真切地洞悉到,他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我说:把尽善尽美的精神,称之为我们心中的佛,是不是一种错误的理解呢?
敏巴打着优雅的手势说:我的伊斯汗姑娘,事间万事,美德为首。真正的佛,是美德铸就的,他应该潜藏于我们的灵魂深处,供奉在我们的心口窝上,不做恶,是从善的开始,铸就佛心的起点,尽善尽美的初始。有一天,腾格里天神为我们打开天堂之门,我们都会抚着虔诚的胸口,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坦荡地说,我问心无愧于我的亲朋至爱,无愧于赐我生命之乳的草原。那时,真正的佛已直抵我们的灵魂,并保佑着我们,来生还骑在一匹马上。
我和安巴、敏巴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可我还想进一步的说——
如果事物的发展,一定处于某种关系中的话,那么,我宁愿抚着虔诚的胸口相信,任何一种变化,最终都将在心灵的深处完成。
就像我和敏巴。也许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是什么令我们跨越了年龄的鸿沟,在人生的旅途中并马齐行,说着相近的语言。
我和敏巴轻易不提安巴。可是在心海的深处,总有一种深切的声音,在某一时刻,过往于我们哀伤的灵魂,悄然地提示着我们——安巴是郁结在我们心底的疼痛,我们无法遗忘,也无需泯灭。
回忆,犹如缤纷的花朵,水一般漫过去,淹没了漾自我灵魂深处的文字。
似乎,满眼弥望的尽是秋天的花朵。
有一阵风吹过,泛起我心中的霜花。
风了,风尽。
目光中,仍然是我那无比挚爱的草原,金色的纳林河,还有值得我相伴的敏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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