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雁掠过毡帐的上空,振翮惊叫着,呼唤着远方的伙伴。孤独的珠吉穆走出毡帐,心被迁行的雁群蛊惑着,胸中涌起阵阵愁怅。十年了,她思乡的愁怅已达到顶点。去年夏天,也就是额吉的身体还仍然健朗的时候,她去木扎尔特河畔圈赶羊群,巧遇了前往新疆做实物贸易的吉尔吉斯商队。商队的头领是一个长着满头红黄头发的中年人,名叫赫吉尔。他穿着一身有条纹的华丽大褂,脚蹬油光光的红色皮革靴,胸前有三条绿色的丝带,领口和袖口都镶着波里斯绒。
赫吉尔用异样的目光盯着珠吉穆,以吉尔吉斯人特有的急速语气告诉她,吉尔吉斯荒芜的世界已经再度繁荣,1924年,她的祖国已经成为俄罗斯联邦的一个自治洲,1926年,成立了吉尔吉斯自治共和国。赫吉尔还告诉她,他的阿乌勒(村庄)就位于养育珠吉穆的伊塞克盆地,如今,那里已经变成吉尔吉斯人丰饶的家园。
这个季节,遍地的谷物都闪耀着丰盈的金色,马铃薯丰收在望;田野闪烁着橙黄色的郁金香和东方的罂粟花,在锦葵高高的茎杆上,成群的黄鵐鸟啾啁着穿梭雀跃,高大的杨树像撑天的巨伞,笼罩着淙淙作响、流速湍急的河水,赫吉尔的部族就在河岸支起帐篷,在火光闪闪的篝火旁抽着水烟袋,欢快而自在地闲聊,或朗诵着波斯诗人哈菲兹的抒情诗。
那是珠吉穆多么熟稔的家乡景致呵,被古代中国人称之为“图斯池”或“热海”、“清池”的伊塞克湖,是天山山脉的内陆不冻湖,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山地湖泊之一,冬季不封湖,故有“热湖”之称。伊塞克盆地四周山岭环抱,北为奇峰挺拔的昆格山脉,南为壮丽的泰尔斯凯山脉,西岸和东岸是潜鸭、野鸭、秃头凫等水禽越冬栖息的场所,山区是角鹿和野山羊角逐的好地方。
伊塞克盆地气温温和,夏季平均温度16——17度,1月平均温度为零下几度,她的吉尔吉斯家乡,就因其独特的壮丽景致而响誉世界。况且,那抒情的波斯宫廷诗人哈菲兹的情诗,不正是珠吉穆与情人科里奇当年所追求的浪漫极致吗?那诗行中满目的爱情与美酒,那格言般的措词,赐予科里奇多少浪漫的情调,带给珠吉穆多少清新微妙的感受!与科里奇生活在一起,她总能感受到,是哈菲兹臻于完美的情诗改变了他们枯燥乏味的旅行生活。
珠吉穆倾听着故乡人的述诉,臆想中的家乡朦胧一片,于是她竟忍不住用头上的盖巾掩住面庞哭诉起来,向陌生而又亲切的赫吉尔倾吐了远在异乡的苦楚生活。
“回去吧,伊塞克湖是安拉庇护的天堂。”赫吉尔握住了珠吉穆的手,“安拉的摇篮养育了你,可你离开安拉的庇护太久了,不要离开你的信仰之源,吉尔吉斯人生活的土地,才是你最后的归宿。回去吧,活在圣诗的天空下。”
泪眼朦胧中,珠吉穆分辩不清,这是吉尔吉斯同胞赫吉尔的亲切规劝,还是蒙古额吉生命最后的叮嘱,她只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向着久别的信仰之源——安拉靠近,向着理想中的家园迈进。
在珠吉穆倾吐忧伤的时候,她在赫吉尔爱怜的目光里找到了些许的安慰。临行前,赫吉尔给了她五匹高加索绸缎,几件华丽的喀山金线织品,告诉她,如果她做好返回吉尔吉斯的准备,明年秋天,他的商队再一次途经这里时,她可以跟着商队返回伊塞克盆地。
赫吉尔用炯炯闪亮的目光最后看了她一眼,亲切地拍打着她的肩膀,给了她一句暧心的安慰,就带着商队离去了。
几日后,珠吉穆把那五匹缤纷的高加索缎绸铺在帐前,用炭笔精心地描绘着,为全家人裁剪出四季的袍装。她坐在帐前的草地上,以吉尔吉斯女人特有的刺绣法,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刺绣着。通过这些细密的针脚,她缝制着最后的心情,缝制着最后的回报。
她把关爱的锦绣,绣制在额吉四季的袍装上,把一个母亲的爱恋和伤痛,缝在儿子的领口和袖口上,柔软的内衣、内裤上,最后,她给鲍尔吉夫缝制了两件羊羔皮里的冬袍,一件狐狸皮镶边的坎肩,一顶御寒的尖顶披肩风雪帽,几条方便骑行的宽大马裤。
她在缝制这些袍装的时候,常常心想:鲍尔吉夫是一个牧马的好汉,他是好人,是一个深在远山不愁无人嫁的蒙古男儿,他的妻子应该是一个贤良温顺的蒙古女人,而不是一个性情刚烈而不易驯服的吉尔吉斯的女子。
珠吉穆从夏天缝到秋天,又从秋天缝到夏季,整整一年,她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缝制衣袍和制作各种奶制品上。她在帐前制作奶干、乳酪的时候,额吉常常掂量着那厚厚一摞的衣袍发呆,或者是用充满疑虑的目光,默默无语地用眼睛打磨着珠吉穆愁悴的面庞。
女人是女人照彻心灵的镜子。珠吉穆用不着拿眼睛去观察额吉,只要她用心灵,用相同的心境去触摸额吉的痛苦心灵,揣摸额吉愁苦的情绪,所有的哀怨与悲伤,都会通过自己的心灵得以诠释。
两情默默的婆媳沉默了很多日子,直到有一天,额吉突然扑到毡铺边,抱着飞针走线的珠吉穆哭了,而后用她枯槁的双手抚摸着珠吉穆的面庞,说出久埋心间的话语:“你为鲍尔吉夫生下一个比金疙瘩还贵重的儿子,你不欠他什么,把心对着口,照直说吧,无论你做什么,大慈大悲的佛爷都不会怪罪你。”
珠吉穆是安拉的信徒,在虔诚信佛的额吉面前,她不能说出对佛爷不恭的话。她从额吉的怀里挣脱出来,跪在额吉的身后,把憋闷的胸口贴在她的后背上,箍紧她的腰说:“我只是想为你们备下四季的袍装,额吉,别说让我心窄的话,有您在,我就不会离开这座毡帐。”
额吉回手搂住珠吉穆,像摇荡着后背上的乳儿,轻轻地摇荡珠吉穆,说:“你越是宽我的心,佛爷就越是怪罪我。去吧,我的孩子,到河畔把羊群圈赶回来。”
珠吉穆把羊群圈进羊栏,返回毡帐时,额吉正铺开华丽的高加索绸缎,裁剪着几套色彩艳丽的女式袍装。额吉用了整整一个夏季,运用古老的蒙古刺绣法和堆绣法,把七彩的凤凰绣在绿色坎肩的前襟,用黄色的缎带盘成云卷,装饰在长袍的衣边和衣摆;身腰修长、飘逸华丽的蒙古长袍,搭上佩着缎制飘带的圆顶陶尔其克帽,精制的缎靴配上绣着荷花绿叶的布袜。
额吉坐在帐内的天窗下,每缝制完一件,便爬到帐内的西北角,来到佛龛下默默祷告一番。七月的一个下午,她把最后一件袍装叠好,与几件华丽的喀山金线织品叠放在一起,仔细地包在了绣花的褡裢里,把褡裢背在身上,按照珠吉穆的身高调好褡裢的背带,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来到久违的阳光下,拿起牧鞭,拖着蹒跚的步履,朝着湖畔的羊群走去。
太阳落山了,即将来临的黑夜从山谷的深渊地带拖着黑影缓缓席卷而来。最后的晚霞打照着额吉的后背,珠吉穆看着额吉下垂的双肩和佝偻的脊背,突然发现,这个夏季把苍老的成份过早地揉进额吉的体内。
晚餐时,为了安顿额吉的心,珠吉穆把黄栗栗面粉、酥奶酪、酥油以及蜂蜜混和在一起,炸了一盘只有过年节时才食用的吉利果,还特意为额吉熬制一壶用野菊花、蒲公英、党参花煮制的奶茶。也许是因为自身修得的善意,化解了额吉满怀的愧疚,她吃了四个吉利果,喝了三碗奶茶。
夜里,珠吉穆悄悄地爬起来,撩开帷幔,跪在安睡的额吉身边,望着她双鬓陡生的银丝,新添的皱纹,一腔苦泪便默默无声地流出眼眶。
待到泪水流干之后,她垂头坐在昏暗的羊油灯下,在福神赐予的感知中,看到了光辉灿烂的日出处,真切地看到了幸福曙光的荫芽,那曙光的萌芽,就是她准备离去的前兆吗?是呵,那是主神的呼唤,是她思念吉尔吉斯草原的心生出飞翔的翅膀,她的信仰之源就在风光秀丽的伊塞克湖畔。
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刻,珠吉穆环视着帐内的三代人,无法诠释为什么人世间的事物总是因对立面而生,她爱额吉吗?她爱,即使是背对着额吉,用盖巾摭住面庞,噤若寒蝉地小声私语,她也无法说出与爱相反的话语。她不爱鲍尔吉夫,但从未对他产生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恨意,相反,她得感激他用蒙古男儿博大的心胸容忍她,包容她,还给她一生钟爱科里奇的心。
珠吉穆合衣躺在儿子的身边,用不舍的唇轻吻着儿子稚嫩的额头,用双乳感受着儿子鲜活的心跳,终于知道,儿子是她全部生活的点缀,她应该用理智的缰绳约束自己。
黑暗中,那曙光的萌芽不知何时逐渐隐没。当幸福由虚到实,由不存在到存在,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怎样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倚着额吉厚重的恩德和儿子赐予的母性怜爱,站稳双脚,努力让自己在异国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那年的七月初七,额吉在天光刚刚泛白的时刻就挤好奶,用掏心法宰杀了一只羊羔和一只肥羊,然后在太阳升起的时刻叫醒孙儿。这一天是新疆蒙古人传统的祭天日,帐前立着一根木桩,桩顶摆着鲜嫩的羊羔肉。额吉把佛龛请到帐外的祭桌上,点燃牛粪火,把盛着全羊的铁锅架在石砌的灶火上,把盛着羊心的木盘供在佛龛前,供香插在铜制的香炉里,再把五色旗插在供香的周围,焚香点灯,举行红白两祭的仪式。
待到鲍尔吉夫把殷红的羊血和洁白的鲜乳分别洒在木桩的顶端,全羊已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时,额吉就手持一面黑色的祭旗,带着儿孙跪在佛龛前,向着主宰福贵的长生天和一轮红日敬献《祭祀歌》。
那鲜红的羊心和洁白的鲜乳,就是额吉祭天的诚心吧?那是蒙古人神圣的信仰,珠吉穆倚着帐门,默默地看这神秘的祭天礼仪。然而,她未曾想到,这是额吉人生中最后的一次祭祀。她亲手为额吉缝制的四季袍装,配上额吉早已备下的一双白布袜和一双绣着莲花的靴子,竟成了额吉最为完美的葬服。
尽全部力量维系家庭的额吉故去后,贝伊尔像断了乳的马驹一样,从母亲紧箍的怀抱里挣脱出去。白天,他跨在小走马的马背上,像父亲的影子,跟随挥舞着套马杆的父亲驰骋在原野上。
傍晚归牧后,孤独的珠吉穆希望儿子呆在自己的身边,以解一天的愁怅之苦,可是,儿子一旦看到父亲帐内的灯光,便会挣脱母亲羁绊的手,跑进父亲的毡帐。他被父亲讲述的那些古老的传说所诱惑,敬仰着父亲的敬仰,困倦时,就把整个身子缩进父亲宽大的袍襟里,倚着父亲宽阔的胸膛,过早地做着男子汉的梦。
鲍尔吉夫像石头一样沉默着。凭着直觉,聪慧的珠吉穆不难看出,他的沉默背后还隐藏着对儿子的强烈占有欲。有一天,她坐在树荫下缝补着儿子的靴靿,抬头去看枝干上“喳喳”欢叫的鸟儿,突然明白了,祖先原本是根,鲍尔吉夫是树干,儿子是攀生的枝条,因而儿子自然会依父寻根。
儿子对父亲的依恋高于对母亲的依赖,这使珠吉穆感到格外恐慌。在这片草原上,除了儿子,谁还能给她一点安生感呢?儿子不在她身边的日子,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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