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吉米颜阿妈说过,安巴的阿妈就死在这片柳林中。我身边的土堆里肯定埋葬着一堆白骨,渗透着一个女人的血肉!我的心中升起血色的凄迷,恐怖的雨雾,于是就迅速扯下安巴手中的缠巾,丢在地上,拽着他疯狂地跑出柳林。
此时,敏巴的坐骑正在帐前徘徊。
我害怕见到蓄着满脸棕红色胡须的敏巴。
我把安巴按在没膝深的草丛里,扒开草丛,惶遽地望着前面的毡帐,直到敏巴走出毡帐,飞身跃上马背,朝着他的马群狂驰而去,才拽起安巴,朝着毡帐走去。
吉米颜姨妈正哼着《快乐的小走马》,随着欢快的节奏转动着纺线的骨坠。
骨坠吊在帐前晒肉干的横杆上,每转动一下,骨坠便拨拨啦啦地旋转起来。
我把安巴送回帐内,喝了一碗酸奶,坐在吉米颜姨妈的身边,搓着羊毛捻,唐突地说:吉米颜姨妈,你在柳林中发现安巴时,敏巴在哪儿?
敏巴当时不在家。——你问这些干什么?吉米颜姨妈惊诧地望着我。
我把羊毛捻递给她说:哦,我的意思是说,敏巴是个男人,看到一个女人倒在地上,他肯定不会像你那样胆怯。
吉米颜姨妈转动着骨坠说:你是个精明的姑娘,可惜事情总不能顺着我们的意愿行走。
她说:那天,敏巴要到柳林那边,找一个茶商算账。
临行前,敏巴“霍霍霍”地磨着蒙古刀说:那个烂心肝的臭商人,用一块发霉的砖茶,骗走了我的一只羊,我非得找到那个骗人的家伙不可,找到了,就挑断了他的脖筋!
敏巴是带着怒气走的,吉米颜姨妈站在帐前等急了,心中不安,就骑着马去找敏巴,结果没找见儿子,反倒看到了惨遭不测的安巴母子。
几只食肉的苍鹰在柳林上空尖叫着。吉米颜姨妈没有胆量去掩埋安巴的阿妈,就抱着安巴翻上马背,逃也似的冲出柳林,回到毡帐,心惊肉跳地等待着敏巴的归来。
一个时辰之后,敏巴回来了。
敏巴看着睡在毡铺上的安巴,怔了很久,没有询问安巴的来历,就抱着安巴哭了。
泪水流尽之后,敏巴告诉阿妈:他在寻找茶商的途中,在草原上遇见了一个手牵男孩的女人,等他用两记耳光报复了那个茶商,用刀子在那个商人的脸上划了一个十字之后,途经柳林归家时,那个小男孩不见了,男孩的母亲已倒在柳丛下死去了。
蒙古人,离不开提神的茶,一日不饮,就醉酒似的头重脚轻。在我的家乡,这种惩治茶商的方法已流传多年。十字形的疤痕是骗子的记号,耻辱和不讲信义的烙迹,人们见到脸上印着骗子记号的商人,就永远不会再买他的账了。
最终的结果是——
敏巴用手扒了一个深坑,将那个女子掩埋在柳丛下,并将她的缠巾拴在柳枝上以示墓记。
吉米颜姨妈讲述这段事情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交替地闪现着“宾巴——敏巴”的字样,而他在阳光下具有光焰的红色胡须,则在我的脑海中眩晕成一片冥茫的血色。
敏巴在撒谎。我想告诉吉米颜姨妈,这件事情也许不是这样的,但我没敢说出来。
我和吉米颜姨妈都没有察觉,安巴是在什么时候悄悄溜出毡帐的。
我发现安巴时,他已临近了撩开他记忆之门的柳林边缘。
起风了,碧绿的草浪沙沙作响。我不想再次回到曾经流过黑血的柳林,又怕安巴走失。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再次钻进柳丛,没费力便找到了呆怔在柳丛旁的安巴。
敏巴用生硬的语言刺伤过我的自尊,想起他,我的心里就会翻起愤怒的浪花。
出于对敏巴的憎恨,我对安巴说:宾巴——敏巴,敏巴——宾巴。安巴,你说的宾巴肯定就是敏巴,可怜的安巴,你知道吗?宾巴和红胡子敏巴也许是一个人!
我知道安巴是一个不能论断是非的人,可我还是想要凭着猜测,对他说些什么。
但这一次,安巴望着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幽灵似的敏巴,是在什么时候钻进柳丛,悄悄地来到我的身后。
我先是看到安巴的眼睛越过我的头顶,眼睛里骤然间闪过一层说不清楚的光泽,而后拼命地摇头,惶惑地站了起来。
我扭过头,在急剧而又微妙的变化中,仓皇地去看敏巴。
敏巴的面庞,苍白无血。
他用浸着霜雪的目光盯着我,直到我转移了视线,才说:我家的牛奶很纯净,在我家的牛奶还没有遭到污染的时候,请你不要在我家的牛奶里插指头,免得搅浑了一桶鲜奶!
我说:吉米颜姨妈挤出来的奶是纯净的,可她没有洗白你的心灵!
敏巴说:伊斯汗,凭借你十六岁的眼睛,你能看清什么?
我说:你说过,我是一个只会看着安巴数钮扣的傻瓜,我当然什么也看不清。
从我仓皇地去望敏巴的那时起,他的手就一直握着腰间的紫铜刀柄。
敏巴把腰间的蒙古刀拔出来,倏然转过身子,一束寒光闪过,刀子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扎在五米开外的树干上。也许是因为紫铜刀柄过于沉重的原因,锋利的蒙古刀在树干上颤动着,弹弦般嗡嗡直响。
敏巴说:看在你哥哥塔宾的面子上,我不想伤害你,带着安巴从我的身边走开!你听见没有,走开,我要你带着安巴从我的身边走开!
我拽着安巴惶然绕过一蓬柳丛,回头再望敏巴,他已带着决绝的神态,猛然转身而去。
敏巴朝着柳林深处走去,最后跪在插着刀子的树干下,双手握着紫铜的刀柄,绝望地垂下头来,把头死死地抵在了树干上。
那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背影,敏巴留给我的,是整个灵魂下坠的感觉。
从此,安巴和敏巴,都是我欲解不能的谜。
我仍然在纳林河畔放牧着羊群。
因为心中不安,我比平时出牧更早了。
临近午时,我仍然没有见到安巴的身影。
敏巴每天都在纳林河南边的草滩上放牧着他的畜群。
我的视线中,有蜿蜒的河水,无垠的草海,五色的畜群,唯独没有安巴和敏巴的影子。
敏巴苍白无血的脸,印证他已听到了我和安巴在红柳林中的对话。
我预感到不测,于是就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唤起来。
安巴——,安巴你在哪里——
天地寂寥,除了辽远的回声,没有人迎接我的呼唤。
我撒开两腿,朝着吉米颜姨妈家的毡帐拼命奔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部,脑袋空空大大。我再次张开沙哑的喉咙,大声呼唤安巴时,迎接我的是吉米颜姨妈。
我在毡帐前跌了一跤。
吉米颜姨妈慌忙跑过来,搀起我说:我的孩子,什么事让你这般慌张。
我张望着紧闭的毡门,焦急地拉住了吉米颜姨妈的手说:我要见安巴,安巴在哪儿?
吉米颜姨妈拍去我身上的尘土说:安巴在睡觉,等他醒来了,我会站在草滩上喊你。
我说:让我看一眼安巴吧,麦丽斯姨妈,哪怕只让我看他一眼。
吉米颜姨妈拦住我,面带难色地说:安巴他……他……
我说:快告诉我,安巴他怎么啦?
阴冷而低沉的声音从帐内传了出来。
敏巴说:安巴牵着伊斯汗姑娘的魂呢!阿妈,你别拦她,让她进来吧。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帐内,一眼就望到了盘腿坐在地毡上的安巴和头上扎着绷带的敏巴。
安巴背对着敏巴,不停地捻着胸前的钮扣。
我轻轻地呼唤着安巴,扑过去要摸他的手。就在我的手快要触及到安巴的手时,敏巴猛然间回过身,把手横在我和安巴中间,伸手扯断了拴系钮扣的红绳。
钮扣哗哗啦啦地从红绳上脱落了,像无数只金色的陀螺在地毡上打着转转。
魔鬼,敏巴你是魔鬼!安巴低声吼叫着,忽地跳了起来,单膝跪地,用双臂撑着地面,眼睛随着散落跳动的钮扣,灵活地跳荡了几下。钮扣停止旋转之后,安巴就像静止不动的蜡像,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敏巴眯着细长的眼睛,目光在我和安巴的脸上游移着,面庞变得更加冷峻。
我在暗里冲着敏巴啐了一口,迅速捡起红绳,将散落的钮扣一颗一颗地穿在了红绳上。
吉米颜姨妈冲进毡帐说:敏巴,那是安巴唯一的乐趣,你为什么要打碎他心中的神!
敏巴把脸扭向一边,面部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过了片刻,他攥着拳头,克制着情绪说:什么神,一切都是虚无!谎言,全是谎言!
吉米颜姨妈给了敏巴一耳光,愤愤地说:你的话,像是从魔鬼口中吐出来的,做出来的事,更像魔鬼一样让人难以猜测。
敏巴站起来,愤愤地看了我一眼说:伊斯汗,你应该知道,衣襟长了缠身,舌头长了害己,话一多,人就显得愚蠢了!而后把挂在帐壁上的双筒猎枪摘下来,挎在肩上,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毡帐。
安巴双手撑地,目光无神,脑袋也在发抖。吉米颜姨妈把安巴拖到毡铺上,将他按倒,他的身体才像霎然挣断的弹弓,挺挺地放直了。
我已将钮扣穿好。
吉米颜姨妈捏着红绳的两端,结了一个梅花扣,爬到毡铺上,迅速扶起安巴,把钮扣挂在他的脖子上,摇晃着他,用极快的语速说:安巴安巴,你看哪,佛珠回来了!安巴安巴,你快看哪,你的保护神回来了呀。
安巴用手摸到钮扣,卷翘的睫毛忽闪几下,就像活转过来,舒了一口气,脸上又现出安祥的神韵。吉米颜姨妈如释负重地长叹了一声,泪也随着那一声沉重的叹息滚落下来。
她把安巴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柔顺的头发,对我说:我家有一件神仙都不能了断的烦心事。伊斯汗,你什么都看到了,可是……可是我该对你怎么说呢。
安巴毫无感知,下意识地翕动着嘴唇,很投入地捻动着胸前的钮扣。
吉米颜姨妈的目光充满了无限的哀愁,珠串一样的泪水扑扑簌簌地打在安巴的头上。我不会说安慰的话语,就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我的膝盖上,翻来覆去地揉搓着。
过了一会儿,吉米颜姨妈把手抽出来,用袍袖抹去泪水说:这两天,敏巴就像一头多变的九头蟒古斯(恶魔),他像疯子似的在草滩上与畜群较劲,要么就抱着酒瓶子喝酒,喝醉了就迈着飘飘忽忽的步子回到毡帐,烂泥一样倒在铺上蒙头大睡。
我的手心沁出汗来,心中响起慌张的鼓点。我说:敏巴没跟你说,这是为什么吗?
吉米颜姨妈说:我问过敏巴,可敏巴不说。昨天傍晚,他回到毡帐,一气喝了三碗烈酒,怒吼着要剜掉安巴的眼睛,还要把安巴的钮扣丢到纳林河里,后来我用火剪敲破了他的脑袋,把半桶牛奶泼到他的身上,这才把他的满头怒气浇灭了。
说完,她指着卧在帐门外哀哀哞叫的一头小牛说:你看哪,都是敏巴这个畜牲干出来的好事,当着我的面不敢拿安巴泄气,就杀气腾腾地惩治那头小牛,把小牛的腿骨都撅断了。霍日咳(可怜哪),不懂人语的都要跟着他受罪了。
我说:敏巴打过安巴吗?
吉米颜姨妈说:长生天有眼,佛爷在上,自从安巴来到我的乳下,他从没动过安巴一个指头,他不过是用嘴巴泄气罢了。安巴是个失去了庇护的孩子,他知道如何疼爱安巴,买来两顶帽子,他戴狗皮的,把狐狸皮的留给安巴,可现在这是怎么了呢?他啃骨头安巴吃肉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吗?
敏巴究竟是一个善良的人,还是一个内心充满邪恶的人?
后来,我就把令人难以琢磨的敏巴,归类于“暗里给你一刀明里给你疗伤”的那种人。
我沉默了良久,拉住安巴的手说:吉米颜姨妈,我想带安巴去河畔。
吉米颜姨妈吻了吻安巴的额头,正了正他的领口说:去吧,我可怜的安巴,跟着你的伴当到纳林河畔去玩吧。
我牵着安巴来到河畔,只想向安巴忏悔我的满腔过错。
我托起安巴的脸,哀伤地望着他的眼睛说:安巴,你怨我吗?
安巴的眼睛在我的脸上游移片刻,露出雪白的牙齿,浅浅地笑了。
他的笑拽动着我的心髓,我不争气地哭了。
我抓住安巴的手,把他的双手按在我流泪的脸上说:安巴,你恨我吧。
安巴定定地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放开安巴,跑到水边,把自己的手腕咬出两排紫红色的牙印,之后,冲着倒映在水中的身影,愤愤地说:讨厌的伊斯汗,我恨你,我恨你恨你恨你!多嘴的伊斯汗,我恨死你了,我恨你为什么要唤醒安巴的记忆!
而后,我伏倒在茂密的马兰丛中,默默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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