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敏巴的抵触情绪越来越重了。
傍晚,我的哥哥塔宾背对着我,坐在帐内的羊油灯下,用一块浸了油的鹿皮,耐心地擦试着敏巴送给他的那杆猎枪。
我用铁剪狠狠地敲打着火炉说:别和敏巴做朋友,我讨厌敏巴!
塔宾擦试着油黑的枪管说:凭什么,敏巴把你怎么了?
我说:跟着太阳走,你会见到光明,跟着敏巴走,你只能闯进狼群!
塔宾惊诧地回过头说:他到底把你怎么啦?
我说:没怎么,敏巴把安巴的阿妈杀了。
胡说!你头上添角臀上添尾的乱说什么?塔宾放下猎枪,忽地站起来,猛然旋身时把羊油灯也煽灭了。
塔宾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他把羊油灯点燃,端着灯疾步走过来,照着我的脸说:伊斯汗,你根据什么胡乱猜疑,说敏巴把安巴的阿妈杀了,嗯?
我说:安巴说,是红胡子宾巴杀了他的阿妈,长着红胡子的宾巴和敏巴是一个人!
塔宾长嘘了一口气,把昏黄的油灯放在矮桌上,盘腿坐在地毡上,撇着嘴巴,用嘲讽的目光盯着我说:你真是一个短尾巴的傻狍子,安巴的话你也信?
我说:我宁可相信安巴的话,也不相信魔鬼敏巴的话!
塔宾把奶干丢进嘴里,眯缝着眼睛,细嚼慢咽地咀嚼了一阵说:伊斯汗,忘了这件事吧。敏巴对我说过,有些事情他永远也不想让他的阿妈知道。
我爬起来,坐在塔宾的身边说:敏巴指的是哪件事情?
塔宾推开我说:不关你的事,睡觉去!
我说:鬼没打头,他为什么要瞒着吉米颜姨妈?
塔宾从食盘里抓起一块奶干砸在我身上,恶狠狠地说:多事的狐狸精,我要你睡觉去!
我缠磨着塔宾说:我不睡,你也别睡。
塔宾站起来,不耐烦地把我推到毡铺上说:我找敏巴去,你睁着眼睛和毡帐做伴吧!
我拦住塔宾说:我害怕,你不能把我孤伶伶地丢在毡包里。
塔宾把我搡到一边说:这是对你多嘴的惩罚。当你听到野狼在吼叫,受尽孤独的折磨,你就知道,在空旷的草原上,朋友对我们有多么重要!
说完,塔宾不顾我的再三央告,抛下我,来不及鞴鞍,就骑着光背子马闯进了夜网。
我在疾驰的马蹄声中拴牢帐门,裹着毛毯缩在毡铺上,伤心的泪滴,犹如珠串滚出眼眶。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梦中响起鼓点般的马蹄,而后是急促的敲门声。
我睁开眼睛,看着晃动的蒙古包门,听见塔宾说:伊斯汗,开门。
我解开门栓,用身子挤着蒙古包门,气恼地说:兄妹若是心和,手里的泥巴都能变成黄金,可你偏偏要和魔鬼敏巴亲近,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哥哥!
话音未落,我看到了站在塔宾身后的敏巴。
敏巴看着我,目光里透着逼人的寒气。我打了一个寒颤,正要缩回毡帐,就听敏巴说:伊斯汗,我真的像魔鬼那样令你感到害怕吗?
我怔怔地望着敏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语应付敏巴。
敏巴也无意听我解释什么,他似乎只是想找一个借口走进我家的毡帐。他将矮小的帐门全部拉开,弓着腰走进毡帐,而后像主人一样,撩开蒙古袍的下摆,盘膝坐在了红漆的矮桌旁。
见到敏巴,我的心里就霎然生出两只对抗的犄角。
让我用酒肉招待可恶的敏巴,简直就是一种罪过。
塔宾把酒瓶放在矮桌上,从厨柜里端来一盘牛肉干,对敏巴说:只能用牛肉干下酒了,将就一下吧,明天我给你杀一只肥羊。
我贴着帐壁坐下,用憎恶的目光蔑视着敏巴。
塔宾倒了两碗酒,用蛮横的语气对我说:敏巴是我最敬佩的朋友,别用长了钩子的眼睛看着他,滚到小帐睡觉去!
我没动。
敏巴望着我,冷冷的目光渐渐淡去,继而被哀伤取替。他不请自酌地喝了半碗酒说:伊斯汗,不要用小孩子的眼睛看大人的事情。我有话要对你哥哥说,去吧,到小帐睡觉去。
小帐的门斜对着大帐的门,毡帐不隔音,因而我平静地接受了敏巴的建议。
我没有点燃小帐内的羊油灯。我坐在帐门虚掩的小帐内,把眼睛贴在三指宽的门隙间,可以看到与塔宾相视而坐的敏巴。
起初是塔宾倒酒,二人端起来,碗盏相撞,将酒碗举到齐眉处,目光上扬,彼此一点头,便豪爽地一饮而尽。接下来,他们就摇晃着脑袋,于沉默之中,用牙齿撕扯着干硬的牛肉干。
后来,塔宾又给敏巴倒了半碗酒。
敏巴把手伸向塔宾说:酒是情谊的纽带,拿来,酒瓶归我掌管!
塔宾把酒瓶举起来说:还是我来掌酒。
敏巴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那就痛痛快快地满上!
塔宾斟满酒,用手捂着酒碗说:没有女人的男人,是一匹没有笼头的马。找一个女人做你的守帐人吧,帐里有个女人,太阳与月亮的距离就近了。
敏巴斩钉截铁地说: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
塔宾拍打着大腿说:霍日咳(可怜哪),你不能这样诅咒女人,国王也是女人生的,我们也是母亲生的呀!
敏巴夺过酒碗,一饮而尽,把酒碗砸在矮桌上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爱过的那个女人从我的目光里消失后,我的眼里就再也没有女人啦。
月亮很大。在草原上望月,有垂手可得的感觉。
清辉倾泄的草原,静谧无比,喧闹一天的风儿也平息下来。
很快,塔宾就陪着敏巴喝光了两瓶白酒。
他们的胸膛被烈酒烧灼着。后来,他们被自己呼出来的热气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把酒桌搬到了帐外。
夜风把他们呼出来的酒气吹进小帐。我的脑袋里漾溢出微熏的感觉,心弦却拽得很紧。
我的哥哥塔宾和敏巴摇晃着身子,相对坐在矮桌旁,酒喝不够,话也说不完。
敏巴说:呸,明珠尔瞎了眼,草原上,就没有比我更爱她的人!
他愤愤地地咬了一阵牙,又说:明珠尔背叛了我,生下了一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孩,而后又被那个可恶的男人抛弃了!
塔宾说:美色是刮骨的钢刀,见到这样的女人,我们就像踢羊粪蛋似的,狠狠地把她们踢开!扎扎扎,这样的女人,看着烫嘴,用着脏身。
敏巴喝了一口酒,抿去唇边的酒渍说:最好的东西,一经腐烂就成了最坏的东西。可是,我越恨明珠尔,我越摘不掉她种在我心里的歌声!
塔宾说:噢呀呀,像忘掉前世的冤家那样,忘掉她吧。舌头无骨却能碎骨,把命运系在她的袍带上,舌头喷出来的暴雨会把你淹死。
敏巴说:我知道,舌头是穿透一切的利剑。我不敢对我的阿妈说,我曾经与明珠尔这样的女人相爱过,那样的话,我的阿妈肯定会把唾沫吐到我的脚下说,呸,向一个胸前流淌过**的女子求婚,简直是未婚男人的耻辱!
塔宾恨之不能地啐了一口说:就是,真正的蒙古男儿,宁可咬烂自己的舌头当肉吃,也不吃被人尝过的腐肉!
敏巴的唇齿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仅仅是因为爱不成则成恨吗?
敏巴说:不,我恨她毁掉了安巴的一生!
他说,蒙昧的安巴不是一个五蕴皆空的佛坯。安巴空茫的脑海里,只存在着他的身世。
塔宾醉了。他把沉重的脑袋垂在胸前,又挣扎着抬起来,再垂下,再抬起。
敏巴前后摇晃了几下,用双手扶着桌沿,看着把头抵在桌面上的塔宾,直着舌头说:哦塔宾,我爱过的那个女人,已死在红柳丛中啦!她死了,可我把她的一双眼睛留了下来。我以为……我以为,那双眼睛只是一个黑洞,没有眼珠,只映着佛爷的金光,可我想错啦,他牢牢地记着他的身世,记着他是一个转世的灵童。我把他估计得过于渺小了,他记着发生在那一瞬间的事情,他什么都记着,他记着我用舌头把他阿妈胸膛挑开的那一刻,他甚至记住了我的名字,我的模样!——哦,舌头可真是个厉害的家伙……
塔宾醉熏熏的,没有听懂这个故事,也不知道敏巴所指的那双眼睛就是安巴!
即使塔宾没醉,他也未必能够顺着我所知道的故事,摸清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但我听懂了。
语言的力量是无穷的。我没冤枉敏巴,敏巴的确是用锋利的舌头剥开了明珠尔的胸膛!
沉夜里的露珠,晶莹地挂在草尖上,被晓风吹了,皎月映了,每一滴都是不停眨动的眼睛。我把头缩在粗糙的毛毯里,从窄窄的缝隙中平视着帐外,总觉得,我的头顶上有无数只魔鬼的眼睛在眨动。
在以往的沉沉黑夜里,我望纳林河对岸的珠日河山,那山峰呈现出的影姿,是一匹安静地卧在草丛中的青黑色骏马。现在,它是一匹随时都会奔跑狂驰的骏马形象,它巨大的马蹄,随时都能将我的世界踏翻。
宝日罕(佛爷),保佑我吧。我惊怵地闭上眼睛,用毛毡把头死死地蒙住了。可是,当敏巴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还是忍不住把脑袋从毛毯里伸出来。
塔宾已醉倒在酒桌下,横陈在泛着夜露的草地上,打起响亮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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