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的春天,吉尔吉斯小伙子科里奇带着少女珠吉穆,沿着吉尔吉斯东北部的伊塞克湖南岸跨马东行,穿过被俄国殖民者焚毁的村庄,准备前往中国西部避难。
不幸的是,翻越新疆西部的腾格里·乌拉(蒙古语天山之意)之时,23岁的科里奇坠山而亡……
1991年12月21日,苏联宣布结体。1992年1月5日,新生的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与毗邻的中国建交。
这一年春天,已入耄耋之年的吉尔吉斯老妇人珠吉穆辗转回到阔别六十载的腾格里·乌拉脚下。
蓝色的木扎尔特河位于腾格里·乌拉的山间谷地,它似地赐之眼,迎仰于天赐圣峰,更似牧人纵马驰骋甩出的三曲长鞭,蜿蜒于景色怡人的高原牧场之上。
当年,迫于生活的无奈,吉尔吉斯女子珠吉穆与蒙古人鲍尔吉夫共同生活了十余年,并在木扎尔特河畔的一座毡帐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贝伊尔。
消损的岁月,早已淡化了珠吉穆对这位蒙古汉子的回忆,对科里奇和贝伊尔的音容笑貌却记忆犹新。
在珠吉穆的精神家园里,科里奇是她永生不老的情人,贝伊尔仍然是当年那个童贞未泯的乳儿。他们像两股冗长有力的思念引绳,在她垂老的暮年越拽越紧。
生命的太阳就要随着时光殒落,她要坚守在情人科里奇的罹难地,守着唯一的儿子贝伊尔,最终阖目安眠在他们的身边。
人世间的事,是多么的无奈呵,当宗教信仰和祖国高于一切的时候,珠吉穆忍痛抛弃他们而去;当宗教信仰和祖国让位于至高无尚的亲情时,她苍老的心田又萌生一片新芽,精神的力量使她摒弃一切回归亲情。
然而,她在儿子贝伊尔的搀扶下,迈着蹒跚的步履,来到腾格里·乌拉山脚下,停步于科里奇的石砌墓冢前,心蓦然缩紧了。
科里奇遇难的那天,21岁的鲍尔吉夫用999块石头为他立下了石砌墓冢,此后,他每日为客死异乡的吉尔吉斯小伙子垒石三块,故去时,墓冢上的石块已累积6万多块。
1984年,仙须飘飘的鲍尔吉夫迈过人生最后一道门槛,按照蒙古人“以西为大”的古老习俗,他的墓冢就座落在科里奇的东面。
因不断垒石,科里奇墓冢外围的木桩向外扩展了几米,故主生前用过的、已被岁月蚀平花纹的马鞍仍旧架在墓冢之上,鲜艳的刺绣鞍韂垫和九条白幡是新近换上的。
鲍尔吉夫之墓用千石所垒,墓顶鞍具齐备,九缕色彩不同、散发着自然之光的马鬃替代了九条白幡……
“可怜的鲍尔吉夫,为了一场青春的骚动,竟背负几十年的情债?他欠科里奇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占有过科里奇的情人吗?”
88岁的珠吉穆喃喃地自语着,泪水从惯于冷漠的面庞上流淌下来,挥之不去,揩之不清。
如今,珠吉穆的儿子贝伊尔不再像祖先那样,住在雪莲般的毡帐里,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而是把家安在了腾格里·乌拉山脚下的呼和淖尔镇,在木栅栏圈围的院落里,守着十几头奶牛,与妻子安度着恬然幸福的晚年。
贝伊尔的骨架,是蒙古人鲍尔吉夫的精血所铸,但容貌却酷似吉尔吉斯母亲。
当他的妻子赛音罕迈着喜盈盈的碎步,把母亲返回腾格里·乌拉的消息告诉给他,他怔了片刻,继而迈着腾腾的大步来到父亲的遗像前,倔强地摇着头说:“母亲弃我而去的背影,是雕刻在我心间的痕疤!她是令我父亲背负一生痛苦的人,也使我的父亲尝尽了儿子失去母亲的忧伤,我……我不认她!”
然而,在与母亲相逢的刹那间,老母乳牛唤犊般的颤抖呼唤,枯叶般瑟瑟抖动的双手,以及那久别重逢的泪水,顿时软化了他坚硬如石的痕疤,削平他多年的积怨。
69岁的贝伊尔,骨子里流淌的,毕竟是和父亲一样的善良之血呵!
他用仍然健朗的身躯拥抱着瘦小的母亲,砰然跪在老母的脚下,像寻乳的羔羊,把头埋在那干瘪的怀里,找到了年近七十还能匍匐在老母怀里的圣洁、幸福之感。
因而,他把家中的奶牛交给了相濡以沫的妻子,暂时离开了呼和淖尔镇,在母亲当年生活过的木扎尔特河畔,极尽孝心地为母亲搭建了一座雪白的毡帐,用亲情相伴母亲,陪着她共度旧梦重游的时光。
贝伊尔的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残缺的故事。
多少年以来,这故事嚼噬着他的灵魂,而他却无法将这段故事缝合起来,这使他十分困惑。
不善言谈的父亲从来不肯告诉他,科里奇与母亲究竟是一种怎么的关系。他只知道,父亲所垒的墓堆实际上已经超过了它本身的重量,并隐约地感觉到:那是父亲挥洒大半个世纪的忏悔之泪,那是多么沉重的泪呵!那仅仅是父亲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吉尔吉斯人立下的墓堆吗?不,那是父亲为自己立下的忏悔之碑!
同儿子贝伊尔一样,珠吉穆的心中也揣着一个半圆的故事。
鲍尔吉夫在占有了她青春胴体的那个血色晨曦,就以一个哀求者和赎罪者的身份,去了遥远的拉萨。
她亲眼看着他背着整牛犊皮做成的食囊袋,从腾格里·乌拉下的科里奇之墓启程。
那一天,她站在帐前,看着他放下食囊袋,把身体直挺挺地扑向布满沙烁的道路,前额触向地面,极力伸长双臂,喃喃咏颂几句祷词,爬起来,按照等身的距离再向前跃进一步。走出一箭之遥后,他在触手可极的地方划出一条横线,在横线上摞几块石头做标记,然后返回来提起食囊袋,再次走向横线,把双脚踏在横线上,放下食囊袋再向前扑去,就这样重复着,匍匐着,祈祷着,像一个苦行僧,越过遥远的昆仑山,以“血肉之躯测量距离”,一直匍匐到布达拉宫的圣殿前。
那是多么漫长的赎罪之旅,维持他生命的是随身携带的奶干、肉干和炒米,支撑他身体的是笃诚的信念。
这样的忏悔令苍天感动,科里奇又有什么不能宽容的呢?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在她走后,不断地为科里奇之墓垒石?
鲍尔吉夫是苍狼白鹿的后裔,他的血,是勇敢的苍狼所铸,是善良的白鹿所酿。珠吉穆不相信他是一个心存歹意的人,何况说,科里奇遇难时,他正在腾格里·乌拉的山峰下放牧。那么,这么深重的忏悔又从何而来呢?
两个残缺的故事,给分别六十载的一对母子造成多少疑惑,多少不解?
88岁的珠吉穆,生命已如脱尽水份的朽木。
她在这种时刻,没有前途,只有回首。
靠回忆往事度日的老人,心境已如孩童一样纯贞,这样的人,还能对儿子隐瞒什么?
而69岁的贝伊尔,又何尝不想倾诉与母亲离别之后的那些往事,以释沉重的心怀!
黑色的夜网已经铺开,大地显得格外深邃,只有鞭子形的木扎尔特河还泛着清粼粼的波光。
贝伊尔把盛着奶茶的铜壶架在帐前的石砌灶台上,在石块的缝隙间升起篝火。
红红的火苗舔着铜壶,他用长把木勺不停地扬着茶,直到奶茶溢出芳香,才把铜壶移下来,用火剪拨出一堆火炭,把烧开的奶茶稳在火炭上,然后把老母亲搀出毡帐,扶着她坐在了矮腿方桌的毡垫上。
在篝火的映衬下,远处的云青马似剪影,自由地游荡在幽蓝的五月牧野之上,像它的主人和重归故地啜饮蒙古奶茶的珠吉穆一样,在重返自然中,找到了最为恬静的场所。
“那云青马的影姿多美呵,当年,科里奇就是驾驭着这样的俊美白马,把我带到了神奇的腾格里·乌拉。哦,1917,1921,1992,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腾格里峰下了。”珠吉穆迎着高耸云霄的腾格里峰,遥望着云青马的影姿,缓缓地拉开了记忆的闸门。
“1917年的晚夏时节,我跟着科里奇翻越了连绵的山地,来到腾格里·乌拉的山脚下。知道吗?我的贝伊尔,也许是因为有科里奇站在我身边的缘故,或者是这里没有战火烧烤的痕迹,呈现在我面前的,简直就是美丽圣洁的天堂!
“我靠着科里奇坚实的臂膀,心间里萌动着少女的情怀。站在宁静的高原牧场上,我飞翔在旷野深处的心,超越了我自己,甚至忘记了,我是跟随着科里奇来到中国西部避难的吉尔吉斯人。就在那一天夜里,我把最纯贞的少女之恋,献给了我的第一个情人科里奇。
“我和科里奇的家乡位于伊塞克盆地,在十九世纪的后半期,那里就已变成俄国人开拓殖民地的主要地区。1916年,因吉尔吉斯人最好的牧场被俄国人侵占,我的人民举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起义,但吉尔吉斯损失惨重,很多村庄也遭到了焚毁,无奈之中,近三分之一的吉尔吉斯人都弃家逃往中国西部。
“在一场充满血腥气味的炮火中,我丧失了所有的亲人。在那之前,我的哥哥布拉木拜跟着本族的一个地毯商去了哈萨克斯坦,在那里帮着吉尔吉斯地毯商经营布哈拉地毯。1915年,从异乡传来了不幸的消息:因本族的地毯商分食了俄国地毯商的贸易地盘,整个吉尔吉斯商队都被俄国地毯商收买的当地草头王杀掉了,我的哥哥也像一滴蒸发的露水,远离了父母的温泉,从此,灾难之鞭就这样落在我们的头上。
“在我出生的祖国,因为找不到父母的遗骨,做为女儿,我无法给父母立下一座慰藉灵魂的坟墓。而有谁能够懂得,实际上,我寻找亲人遗骨的过程,就是寻找精神家园的过程。人们在战争中纷纷逃离家园,在肆意横飞的炮火逼迫下,我的吉尔吉斯人民心里只存在着‘逃离’二字。
“经过太多太多丧失亲人的苦痛和磨难,战争中的吉尔吉斯人都麻木了。贝伊尔,我亲爱的儿子,你不知道,也无法想象,那是一段多么痛苦的时光!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看我一眼,倾听我失去亲人的苦痛,也看不到一个乡村少女站在烧焦土地上的孤独身影。
“战争掩埋了人们的善性,淹没了我们吉尔吉斯人祈祷的天空,有谁能倾听我恸声的悲啼,包括我的亲族!在孤苦伶仃的时刻,能够让我触摸着亲人冰冷的尸骨,和故去的亲人哭诉内心的孤苦,都是一件令我幸福的事情,可是,就连这一切我都失去了!
“就在我的灵魂无所依托之时,我看到了神赐的吉兆,一匹俊美的白马,把一个英俊的男子载到了我的面前,他——就是我长念不休的科里奇。他跨在腰身俊美的白马上,立在我的面前,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给了我最初的安慰,最初的同情,也给了我博爱大海里的第一滴恩露,第一片怜爱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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