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想着,不由得把几块较大的石头架空,把遇难人的面庞遮挡起来,一直呆望着,直到珠吉穆奔到科里奇的遇难地。
珠吉穆脸色苍白地呆立在石堆旁,粗壮的发辫散开了,凌乱地垂在剧烈起伏的胸前,掩在头上的白色盖巾搭在肩上,盖巾沾着树叶和草屑;过膝的绸裙肘部撕裂了,吉尔吉斯绸裤滴着泥水,腿上的套袜也脱至脚腕……
“是啊,当一个人悲伤到极点的时候,记忆也许就会突然中断。”苍老的珠吉穆诉说着,把微微颤抖的双手合拢在胸前,在回忆的碎片里,拾起几段令她心寒的往事。
“我的贝伊尔,那一切,就像是一场突然降临的噩梦!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是怎样奔到山下的。在一堆乱石丛中,我只看到了科里奇亚麻一样随风飘荡的头发,还有裸露在乱石堆外的黑色马靴。
装载着旅行帐篷的骡驮架被甩到了很远的地方,科里奇珍爱的蒙古式雕花马鞍也摔得七零八落。花斑马成了科里奇的殉葬物,但他的白色坐骑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科里奇的白色坐骑站在乱石堆旁,身上的擦伤彼彼皆是,后腿的皮毛已经绽开,鲜血淋漓,露着令人心悸的骨茬。它望着主人飘荡在碎石外的那几缕棕黄色的头发,哀哀地悲鸣着,暴燥地刨打着脚下的碎石,用嘴拱动着主人裸露在外的黑色马靴。
“贝伊尔,我的天空坍塌啦!默默陪伴在我身边的,不再是活生生的科里奇,而是一个和我一样沉浸在悲哀中的牧马人,他,就是年轻的鲍尔吉夫——你的父亲。”
夕阳已经贴着腾格里·乌拉的山脊滚向西方,它的光芒从凹陷的山谷间透射出来,映照着漫生白桦与冷杉的缓坡。鸟儿们因惊怵而失鸣,大角的岩羊因恐惧而瞪大了眼睛,呆立在礁石上,雕像般兀立不动。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溟茫的血色所笼罩。
这悲惨的一幕,令珠吉穆伤心断肠,也抽尽她的泪水,她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不流泪的悲哀,远比号啕的哭声更令人揪心。
鲍尔吉夫看着泪水枯竭的珠吉穆,发自心灵深处的谴责愈发浓重,无边的孽债坠满心间。
他蹲在石堆旁,把头埋在两膝间,不停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说:“姑娘,如果泪水能够淘干你愁肠里的苦水,那就哭出来吧!”
鲍尔吉哑着嗓子的劝慰声,将沉浸在梦魇之中的珠吉穆惊醒了。“科里奇!”她蓦然大叫着扑向石堆,手脚并用地扒着石块,似乎想要从石堆里扒出一个鲜活的科里奇。
“姑娘,我们蒙古人常说,出生的土地是故乡,故去的地方是墓堆。姑娘!我求求你,请你不要惊动他啦!”鲍尔吉夫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围着石堆转悠着。
“唉,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三界之说,遇难人在下界睡着了,我们却在中界醒着,而诸多的神仙就居住在快乐的上界,姑娘,住手吧,你别再打扰他安静的灵魂了,就让他平静地躺在天意为他堆砌的墓堆里吧!”
珠吉穆不语,只是倔强地扒着石头。她将几块架空的石头全部搬开后,望着血肉模糊的科里奇,禁不住怵然惊叫一声,一阵眩晕,倒在了他的身边……
珠吉穆醒来已是夜半。鲍尔吉夫不在帐内,守在她身边的,是年过六十的森吉德玛。羊油灯散发橙红色的光泽,柔和地打在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为她的面庞增添了极具亲和力的琥珀色光泽。她盘膝背倚毡铺而眠,那睡梦中还握着108颗檀香木佛珠的手,因担忧而不敢卧枕安眠的心,以及满帐的奶香,对于落难在异国土地上的珠吉穆来说,是用母爱编织的第一缕曙光,也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珠吉穆把头缩在粗糙的毡毯里,无声地抽泣了片刻,缓缓滑下毡铺,从火炉上端下溢锅的奶茶,把溶着泪水的奶茶倒在木碗里,悄悄摆在森吉德玛的身边,而后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科里奇的落难地。
埋葬科里奇的乱石堆,变成了码放整齐的圆形尖顶石砌墓冢,尖顶上铺着科里奇生前用过的刺绣鞍韂垫,上面架着修整一新的蒙古式雕花马鞍,鞍上插着九条白幡。墓冢的外围,竖着几十根白杨木木桩,木桩上拴着三道牢固的鬃毛链绳。
鲍尔吉夫怀着忏悔之心,从繁星升起干到月入中天,大难不死的白马也守着故去的主人,瞪着美丽忧伤的眼睛,时而哀鸣,时而长嘶。
蒙古人称坐骑为生活的伴当,牧人爱马就像热恋情人。那么,有谁比爱马如命的蒙古人更懂得马儿的语言,马儿的渴念,马儿的忠诚,马儿的祈愿?
蒙古人的生死观,视生为重,死而轻。在蒙古人不可捍动而又神秘的精神世界里,科里奇只是趟过一条与亲人离别的河,去了人生的彼岸,并在那个轮回的世界里再度转生为人。坦然的生死观,令鲍尔吉夫不为故者流泪,却为一匹痛失主人的白马泪水长流。
悲凉的夜幕里,流淌着马儿的哀鸣,飘荡着一个吉尔吉斯女子的凄凄悲啼。鲍尔吉夫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弃石而起,抱着白马修长的脖颈,抚摸着银伞般的长鬃,情不自禁地亲吻着白马柔软松驰的下唇。
可怜的、女人般多情的白马,你那啼血的哀鸣,是儿子痛失父爱的伤心所在,而你望着墓冢之上的马鞍发出的那一阵阵苦嘶,不正是渴望主人重新驾驭着你驰骋草原的殷切企盼!
他抚挲着马头,抑制着白马悲哀的长鸣,把衣袍搭在马背上,泪洒袍衫地与失去主人的马儿对话,用手轻轻地抚拢它忧伤的眼睛,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语言安慰它。
天明时分,他在珠吉穆嘤嘤的哭泣声中,勒紧木桩上的最后一道链绳,扶起白马,劝慰说,“姑娘,别哭啦,昨天夜里,我那慈爱的老母手捻佛珠,跪在佛龛前虔诚祷告,忠心地赞美佛爷的宽宏与仁慈,她已为你禳灾了。”珠吉穆止住哭声,用裙袖揩去泪水,点了点头。
鲍尔吉夫卷了一个叶笛,抿在棱角分明的嘴唇上,唤来云青马,把装载着旅行帐篷和一些生活用品的骡驮架搭在马背上,说:“蒙古人的帐门,永远都为路经毡帐的人而开,落难的姑娘,牵着可怜的白马跟我回去吧。”
珠吉穆扯缰欲走,白马却抵赖似地用秀美的长颈勾住了木桩,并用受伤的后腿蹬牢地面,甩着尾巴悲鸣着,挣脱了她的羁绊。待她再次去牵扯缰绳时,白马又“突突”地打起恫吓的响鼻。
“来吧,你这赋予灵性的马儿。”鲍尔吉夫走近白马,亲昵地拍了拍它的脊背,“可爱的白马,跟我走吧,到我的帐前,我要给你疗伤,然后带你到木扎尔特河去畅饮甜美的甘露!”
灵魂遭到重创的白马茫然而立,望着主人的墓堆,继续悲鸣着。鲍尔吉夫扳过马头,定定地看着它的眼睛,用五指轻轻地梳理着它流光溢彩的长鬃,继续劝慰着,“你看,这广阔天地的风景是多么的优美呵!那里有你五色斑斓、和你一样奔跑的同伴,去吧,去和你的同伴们自由地驰骋吧!”
白马痴痴地望着墓冢,仍然不肯移步。
“来吧,把你美鹿般修长的腰身靠过来,倚在我这个爱马如命的人怀里;你这令我动情的牲灵,来吧,来吧……”白马把头抵在鲍尔吉夫的怀里,深沉地低吟着,终于不牵自移地跟着他起步了。
“我叫鲍尔吉夫,神圣的腾格里·乌拉是我崇拜的父亲山,宽广的木扎尔特河是我泼乳祭祀的母亲河。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你恩德的父母赐给你怎样的名字,又是哪片山水养育了你?”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低声回答着,“我叫珠吉穆,我的家乡在遥远的伊塞克盆地。”
“珠吉穆姑娘,吉尔吉斯人生活的土地上还有你的亲人吗?”他停下来,关切地望着她。
珠吉穆茫茫然地回望着墓冢,眨眼间,噙在眼眶深处的泪水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的亲人都死于战乱,科里奇是我最后的亲人,可他……可他也离我而去了……”
鲍尔吉夫压抑地长叹了一声,“科里奇是你的哥哥吧?”
她掩好头上的盖巾,想对鲍尔吉夫说“科里奇是我的情人”,犹豫了片刻,还是顺着他的话意点了点头。
唉,天地这般广,命运之弓,能把这个背负忧伤的姑娘载到哪里去呢?怎么样才能安慰她添满忧伤的心灵?鲍尔吉夫看着科里奇的墓冢,想着好似孤独的驼羔无所依扶的异国姑娘,默默地自语着,痛苦挤塞着善良的心灵,泪水险些从眼睛里滚落出来。
他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回过头来说:“苍天使我们成为同类,这就是缘份。珠吉穆姑娘,如果你愿意,就把我看成是你的亲哥哥吧!”
珠吉穆默默地点了点头,忧伤的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愁悴的面庞滑向唇边……
苍老的珠吉穆拄着膝盖站起来,在儿子贝伊尔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向科里奇的墓冢。
“贝伊尔,那时候,我是何等的悲凉,何等的无奈呵!我太爱性情温良而又具有勇士风度的科里奇了,我有多少未尽的话语要对他倾诉!在他坠下山崖之前,我站在腾格里峰上,就像头顶幸运福星的人儿那样,感到无比的欢愉。
“科里奇的存在,令我滋生许多美好的遐想。那时,我曾经满怀温柔地看着我心爱的科里奇,惬意地放飞着自己的思绪:如果科里奇的探险之心不老,我愿意跨在马上,陪着我心爱的科里奇走到苍老的暮年;如果他厌倦了旅行生活,我愿意用爱的骨架为他支起一座天堂,陪着他去过他喜爱的乡村生活,我要和我的科里奇在爱的天堂里,放牧着属于我们的马群,在天堂下插种着生活的希望。
“可是,这梦寐以求的奢望,随着大自然酿造的飞来之祸,全都变成了飞翔的泡影,留给我的,只有这座观之悲伤,触之冰冷的墓堆!然而,这庞大的墓堆,又给予我怎样的启示?善良人的肩膀是多么的坚实可靠呵,在异国的土地上,是你的父亲鲍尔吉夫架善良之石,扯友爱之链,为我的科里奇伫立起坚实牢靠的墓堆。我生活在科里奇的身边,在拥有了精神家园的同时,也寻求到了对人类的信赖和依靠。”
语言在伤人的时候,往往才显示出它的威力,对于忧伤的人,它是无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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