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敏的毡帐很别致,内毡泛着微黄,素雅的浅棕色盘肠图案镶嵌在微黄的本色上,图案小而精致,微微凹起,凭添了立体的视觉。
波茹莱提着木桶,去湖畔为策敏洗衣去了。
我把长发卷起,将纱巾裹在头上,像一个长途归来就卸去行囊打扫房间的年轻主妇,把泛潮的被褥搭在帐前的横杆上,让他们饱吸秋阳的气息。
按照旧俗,矮桌摆放在火炉旁。我用洇湿的毛巾把矮桌擦得不染纤尘,把它搬到毡铺旁,再把镶银的桦木杯、古香古色的铜壶,安置在策敏垂手可得的矮桌上。
没有女人的毡帐,总有一些东西让人不能入眼。用沙子搓净铜壶上的烟渍,清理厨柜,掏尽火炉里的灰垢。瓦罐里的炒米变质了,倒掉炒米,添上水,到帐外采撷一束欲开的百合花,插在褐色的瓦罐里,配上一束扬花的芦苇,让红色的百合尽情地招摇在金黄色的苇杆中,蓬勃地开放在策敏的眼里。
找出铁钜,把策敏送给我的那把花伞撑开,把伞把钜掉,将花伞吊在帐顶,用皮绳和轻薄的木板做了一付小小的秋千,拴在无把的伞下,再把背囊里的芭比娃娃稳固在秋千上。
伞下的芭比娃娃在荡秋千,开心地笑着。
爱,会使一个女人的心灵变得美好聪慧。
这里是芭比的天堂,策敏是芭比的整个天空。
让生活艺术化的感觉真好。
这是一个简朴安适的家,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
我像一个准新娘,精细地料理着帐内的一切。甚至忘记了,这里曾遗留着波茹莱青春的体香。
波茹莱回来了。她把策敏和我的衣服晒在帐前的草地上,晒出一片绚烂。
她巡望着焕然一新的毡帐,黯然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赛妮,你的手可真神啦。”
“你不会对我的自做主张感到反感吧。”
“不,策敏肯定会喜欢的。”
我和波茹莱坐在帐前,又回到忧伤中。我揪扯着脚下的浩尼特草说:“我真嫉妒你。”
波茹莱不加掩饰地说:“你第一次告诉我你爱上策敏时,我真想杀了你!”
“现在呢。”
“我知道你的泪有多咸,你知道我的心有多苦,还提过去的事干什么。赛妮,告诉我,你对策敏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我低下头,泪水止不住涌出眼眶。
波茹莱爬起来,跪在我的面前,用双手捧着我的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们用一年一度的青草计算着生命,策敏却以日计时,告诉我,你还爱策敏吗?”
我的泪水更加汹涌了。
波茹莱的双手仍然停留在我的脸颊上:“爱上策敏需要超常的勇气,还要有人鬼不分的本领,策敏醒着你是以笑代哭的魔鬼,他睡着了你才能像女人那样为着你心爱的人儿流泪。赛妮,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你能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吗?”
我抹去泪水,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相信我,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波茹莱把双手贴在额头上,垂下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猝然倒在了草地上。
我摇摇她的胳膊:“我们一起去看策敏吧,把事情说清了,让一切重新开始。”
“别打扰我,我想安静地呆一会儿。”
我侧过头,忐忑不安地看着波茹莱。
“赛妮,你去吧,别在策敏的面前提起我,也别替我做任何的解释。”
“为什么?”
波茹莱坐起来,眺望着远方,眼里没有伤,也没有痛:“等你回来了我会告诉你。”
我离开波茹莱,频频地回顾着她:“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望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的大度纵容了我,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朝着冬日布的毡帐走去。
冬日布躺在帐前的草滩上,欠起眼皮撩了我一眼,又把眼睛闭紧了。
“嘿,冬日布,策敏醒了没有?”
冬日布坐起来,挠了挠脑袋:“困倦的魔王把手搭在了我的眼皮上,我睡着了……”
“你不像是一个直来直去的蒙古汉子。”
他低下头,嚅声说:“他骑着马走了。别着急,他不会走得太远,天黑了他会回来。”
我恹恹地回到了策敏的毡帐。
晾晒在帐前的衣服和被褥都不见了。
我喊了两声,没有得到波茹莱的回应。
推开帐门,帐内无人。
阳光的味道扑进我的鼻翼,夹杂着淡淡的青草味。惬意的气息,是从被褥里散发出来的。波茹莱不见了,毡铺上摆放着一摞叠放整齐的衣服。
一张白纸,明晃晃地映入我的眼帘。那是波茹莱留给我的信,纸上的泪痕已封干,扭曲的字迹暗示着波茹莱握笔时的痛苦心情。
赛妮:面对过去的时光,我丧失了与策敏相伴的勇气,不是不爱而是命运无常。见到这封信时,我已走了。
没人理解我徘徊在博思腾湖畔的复杂心情。病痛和精神的重创会使策敏迅速倒下,既然我不能告诉他真实的病情,就必须离开他。
赛妮,不要张望我的去路,也不要回想我的过去,如果你真的爱策敏,就像守护心灯那样疼爱他吧。我的名字是策敏心口上的伤疤,答应我,在他的面前不要轻易触极我的名字。我是多么不忍把策敏交给你,让你独自去承受这份苦痛,可是在命运的鞭子下我已没有任何的选择,为了给策敏筹措治病的钱我必须返回城市,和雷蒙做最后的了断。如果你懂得放弃也是一种爱,那就宽容我的离去吧。
“波茹莱!波茹莱——”
我冲出毡帐,钻进茂密的苇丛,一遍遍地呼喊着,几乎喊破嗓子。
我的呼喊惊动了满琳阿妈,她告诉我,波茹莱是乘坐拉苇箔的货车离去的。
那是一个难涯的下午。
波茹莱将毡铺整理得过于平展,整齐得不忍让人压出一丝一毫的褶皱。我疲惫地横陈在火炉旁的地毡上,思绪凌乱如麻。
北面的帐壁上,挂着刺绣的成吉思汗像。
我们的圣主,眼睛小而明亮,目光很慈祥,蕴含着广博的爱。
圣主的眼睛,是精神的源泉,拂照着蒙古人的心,也使我们保持着长久的民族气节。
在心灵感到万分忧伤时,我们总能在圣主的目光里寻求到安抚。
我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对自己说:睡吧,但愿醒来的时候,圣主能给我执著的勇气。
不安的人,睡梦也是恍惚的。
我好像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内心充落了某种期盼。
过了很久,我听到拖沓的脚步声。我惊骇地向上望去,一张苍白的脸晃了一下,倏地不见了。
有一种温柔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扰醒。是歌声,是策敏的歌声!我惊喊着他的名字坐起来,清辉透过敞开的天窗,像追影灯一样打在我的脸上。
静夜里的歌声,让我归复平静,不再惶然。
我推开帐门向北眺望,终于看到了站在湖畔倚着骏马低吟歌唱的策敏。
我望着策敏,吹响了手中的笳箫,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如同最初的回忆,无人接续我的心声……
朝霞遍染远山。
颠峰之上的云朵犹如燃烧的火炬。
冬日布的歌声,悠缓地随着羊群滚动着,毫无掩饰地抒发着单一的情感。
饮烟从满琳阿妈的毡帐上空升起,形成淡淡的烟柱,宣告着生命的迹象,新一天的苏醒。
“赛妮,我的朋友,阿穆尔赛音(祝你灵魂安宁),门多赛音(身体健康)。”
轻柔而赋有节奏的问候,在清晨的帐前响起。
我在晨光中抬起头,于惊鸿一瞥之中,手中的梳子落了地。
策敏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看着我,面庞写满了无奈的文字,散放着忧郁的气息。
“你好吗,我的朋友?”
我用亲切的语言问候他,他回报给我的竟是苦涩的微笑。
策敏把梳子拾起来递给我:“你太任性了。”
我将头发拢好,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没想到吧,我会跑到博思腾湖畔来听歌子。”
“早晨的空气很好,我们到湖畔走走吧。”
他没有征得我的同意,顾自朝着湖畔走去。
他的红格衫衣很抢眼,衣角对折挽到腰间,配上随意的牛仔裤和轻便的棕色矮靴,有点像美国西部的牛仔。
这个晴朗的早晨,我和策敏并肩走在一起。
起初,他处于酝酿思绪的状态,走了一程才说:“秋霜过后气温会突然变冷,你打算呆多久?”
“满琳阿妈会唱好多歌子,我要一直呆到她把全部的歌子唱完。”
策敏的黑骏马在湖畔饮水。他停下来,望着黑骏马说:“骏马与歌子,是蒙古人的两只翅膀,蒙古人就是这样,从出生唱到死。”
我望着他的背影,像一尊雕像,呆立在湖畔。我悲伤地想起满琳阿妈说过的一句话:与其哭着活,不如唱着死。
我想哭,转念间,唇边却滑出一支歌子——
雀,春季的雀,
阿妈呀绕着山岗飞着呐,
到了春季三个月啊!
想恋着阿妈哭泣呢。
雀,秋季的雀,
阿妈呀风里雨里飞着呐,
到了秋季九个月啊!
想念着阿妈哭泣呢。
……
有感于伤别的歌子,哀婉高亢,透着凄楚苍凉的味道。
歌声,将我引入到忧愁的境界。
我眺望着红日,借着思恋亲人的歌子哭了,咸酸的泪水滴落在令人听来倍感凄楚的尾韵中。
策敏用温煦的目光看着我说:“你不该来到这里,而是应该呆在阿妈的身边。”
我逃避般的把头卧在他的肩胛上。他情不自禁地“嗨”了一声,用双臂环着我的肩,轻轻拥我入怀,把下颌抵在我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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