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中,匪首丹宾的马刀寒锋一闪,尼玛的人头就飞了出去,落在了茂盛的胡杨树下。
丹宾扔下血淋淋的马刀说: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尼玛是条好汉!
年轻的珠拉抚摸着腹部,突然放声大笑。
珠拉看到了,情人尼玛的血液从颈部奔涌成河,倔犟的人头却活着。他的头颅在草地上蹦跳几下,竟奔着胡杨而去,露出雪白的牙齿,贪婪地啃嚼着额济纳的草地,亲吻着家乡的胡杨。
高大的白鼻梁骆驼闻到了血腥气。它在珠拉的狂笑声中暴躁地奔向尼玛,停蹄于主人的尸身前,哀哀地叫了一声,继而转向丹宾,昂着高傲的头颅,冲着丹宾不停地喷洒着雨雾,眼睛似乎在滴血。
十几名匪徒迅速围拢过来,组成一道人墙,用黑洞洞的火枪瞄准了与丹宾对峙的骆驼。
都把枪给我放下!只有尼玛这样的驯驼人,才能调驯出如此这般的骆驼之王!
在丹宾的怒喝声中,匪徒们收起火枪,为丹宾闪开一条通道。
丹宾的脸庞,泛着古铜色的光泽,细密的牙齿整齐洁白。他穿着便于骑行的短装蒙古袍,紧束的袍带,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健壮而又富有活力的腰身。
丹宾走近骆驼,把手扣在心窝上,眼睛里散放出炯炯的神采:在荒漠的草原上,贴杆子快马都追不上的良骥,你能带动火轮一样生风的四蹄,一路追赶下去,不给野马喘气的机会。啊,你这畜中之王,我终于从万千骆驼的影子里觅到了你的踪影!
白鼻梁骆驼晃了晃带杈的红柳鼻拘,鼻下针矛般细软的绒毛,犹如一团飞雪。
珠拉缓缓走近丹宾,耳坠上的银制珠串发出悦人的声响。她扯住驼缰,把骆驼的头向里按了按,轻轻擎动缰绳,口中不停地喊着“苏格、苏格”,骆驼就在卧倒的指令下,温顺地卧在了丹宾的脚下。
珠拉望着丹宾,似笑非笑的脸庞上,挂着凄艳的神韵:恭喜你,恭喜你做了白鼻梁骆驼的新主人。
丹宾端详着珠拉,褐色的眼睛,显示出蒙古人特有的观察力和挑剔性。他像挑选一匹上乘的良骥那样,从她丰腴的腰身划向光艳如花的面庞,如炬的目光渐渐泛出不易察觉的惊喜:珠拉为佛灯之意,你有一个响誉额济纳草原的名字,容貌也很美。额济纳草原上的男子汉们都说,你是一个烈性的姑娘。不错,烈性的马儿难以驾驭,一旦征服了,就是一匹千里难寻的良骥!
丹宾拔出腰间的蒙古刀,猛然割破食指,把一滴鲜血涂抹在珠拉的额头上:既然我用鲜血给你做了涂抹礼,你就是我的女人啦!
珠拉笑了,额头上的血光楚楚动人:能成为丹宾的情人,是天赐的福气。
丹宾将搭在肩上的红色羊毛藏巾拽下来,旋身一扬,厚重的藏巾便准确无误地将尼玛的尸身全部履盖了。他定定地看着珠拉,不容置否地说:悖我者杀,顺我者留,这都是老天养成的习性!我要你牢牢地记着,有一天,我会赶着神圣的马群来到你的帐前,让你成为富有之家的守帐人。
珠拉凝视着丹宾,野性的目光里燃烧着击穿石头的光焰:火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生命之源,只要火炉里的火种不灭,我就等着你。
有耳者全知道,丹宾我绝对是一个说砍骨头不剔肉的人!
丹宾将手上的血迹涂抹在插着松鼠尾巴的猎帽上,踩着奴仆的膝盖纵身跃上马背,回过头,郑重地望了一眼狐媚般迷人的珠拉,双腿一夹马肚,便挽着白鼻梁骆驼的缰索,带着匪徒朝着巴丹吉林沙漠的方向疾驰而去。
尘埃消逝之后,珠拉骤然敛起微笑,缓缓地跪在了胡杨树下,像捧拾一颗珍珠,小心翼翼地把尼玛的头颅搂在怀里,吻着血淋淋的情人说:宁可守着家乡的骆驼,也不愿做异乡的活佛,尼玛,这就是你呀,我的情人!
宝日罕佛爷,飞翔的天鹅,欢叫声就像笛声一样,从胡杨林上空划过,比姑娘的歌声还要迷人!
我那致死都在留恋额济纳草原的情人尼玛,你听,彩羽的野鸡还在50年前的胡杨林中欢叫呢。
斑鸠在阳光和梭梭林的阴影间穿梭往返,发出温柔的“咕咕”叫声。
看哪,那些灰色的野鹅,就在僻静的河岸处摇摇摆摆地走动着,缤纷的鸟儿穿插在它们中间,美如花锦。
我那铁胆的情人尼玛,那就是你活着时见到的额济纳草原!
昔日的景象,似蜃景从远处的沙漠上空浮现出来,慰藉着珠拉苍老的心灵,76岁的珠拉站在破旧的蒙古包前,咧着干瘪的嘴巴笑了。
半个世纪前的某个黄昏,珠拉用后背倚着情人马鞍般坚实而又具有弹性的脊梁,坐在额济纳河的岸边,脸庞就像被酒浸了一样,如醉如痴。
橙红的夕阳,温和地笼盖着四野。
他们相互依赖,彼此忠诚,至深的爱情已使他们无言。
草原松鸡在碧浪间徜徉,野鸭和数以万计的飞鸟在离他们几米远的水中嬉戏。
驼群安适地卧在湿漉漉的草滩上,吸吮着温香的空气,愉快地喘息着。
随着夜幕的降临,天鹅展开油黑的羽翼,在繁星衬托的天空中飞翔,再度光临旖旎的额济纳河。
远处,有尼玛简朴温暖的毡帐,那是令珠拉神往心醉的幸福归巢。
额济纳河畔,盛传着珠拉与一个年轻喇嘛私奔的故事。那些故事被身背四弦琴的说书艺人驮在马背上,辗转千里,又被那些游吟歌手传到了四面八方,于是,《珠拉的故事》就有了不同的版本。
有人说,珠拉心如佛灯,一生只为那个年轻的喇嘛含泪歌唱爱情,倾心的歌声从未终止。
也有人说,骑着白鼻梁骆驼的尼玛,才是珠拉心目中唯一的王者。
游吟者把歌声送入珠拉的耳畔,她躲在故事的背后,倾心地注视着尼玛,戚默无语。
她无需表白,就像她爱恋着的那个人原本就住在她的心房里,她不过是为了单纯的依恋,把光鲜细嫩的身体交付给所爱的男子。这一切,就像牧野上的鲜花,开放与凋零都身不由己。
茂盛的胡杨,在尼玛的头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珠拉能用古朴的心灵去破译胡杨挽颈交结的神秘语言。她能够感受到,附着灵魂的万物所具有的神性本质,以及禅意般的语境。
尼玛和珠拉的心中亮着虔诚的灯盏,在颜色不同的季节里,他们总能听到大自然的警告。那是腾格里天神赋予他们的灵性。
当粗暴的畜群踏过青碧的草原,珠拉听到了牧草的哀吟。当畜群贪婪地卷食着雪地上的草尖,尼玛能够感觉到牧草的疼痛。
于是,他们便一直遵循着先祖的遗训,沿着河流不停地迁牧,夏季在丰美的河岸安帐,冬季在阳坡下扎营。
丰饶的额济纳草原,是他们心灵深处的神祗,敬畏中,哪怕是粗暴的触摸,都是有悖于苍天的罪过。
他们恪守着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准则,在额济纳温暖的土地上过着愉快而又清贫的生活,坦荡的灵魂和结实的肉体总是沐浴着光明。
时光是多么的可怕呵。
如今的额济纳已成为荒凉的沙砾之地,阴暗分明的沙丘迷茫一片。
太阳像火球一样灸烤着沙漠。
两峰瘦骨嶙峋的骆驼,拖着枯槁的四肢,茫然地游荡在龟裂的大地上,三声悲泣,两声哀鸣。
给珠拉带来无限慰藉的胡杨和梭梭林全部枯死了,遍地的大角羚羊不见了,水面上再也见不到苍鹭和天鹅的影姿。
可怜哪,除了生是绿洲之神死是沙漠之鬼的胡杨,还有我那拖着一溜尘埃不停奔跑的疯儿子,视线里连只跳跃的野兔都没有。
如果不是蚯蚓般的额济纳河,还在悲伤地哭诉着这里曾经有过的丰饶,珠拉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情人尼玛的家乡——沙漠绿洲额济纳。
额济纳渐渐沙漠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人口大量涌入,肆意砍伐树木,牧场变为耕田,畜群大量增长。遍地都是顽皮的山羊,刨草根啃树皮,把阻止沙漠推进的梭梭林踏成一片平地。
佛爷丧失威严,圣人的告诫失去魔力,有谁还恪守着先辈的遗训,在乎大自然的警告呢?
被人们称之为“毛敦汗”的梭梭林面临灭顶之灾,不再具有树中之王的魅力。缺乏怜悯之心的人们将它添进灶膛,直至变做死而无怨的白灰。人们“咂咂”有声地喝着浓酽的奶茶,却毫无愧色地赞美着它那“像皇帝一样面临死亡”的品行。
人类的恶行,引来了苦难之火。
沙漠推进,湖水退缩了。
大地龟裂,胡杨渴死了。
三个人喝一桶**的地方,如今怎能容得下三十个人把头插在一桶**里?老祖宗说过,梭梭林、胡杨还有大片的牧草,是上苍赐给额济纳的宝物,毁掉了,祖孙万代都要遭殃!可是为了生活,人们竟敢违背天理,亲手打开制造灾难的魔盒,招来了天敌。
嘿,可恶的家伙们,我的尼玛没有见过那一群群疯狂可恶的山羊,还有那些用魔手将大地之腹掀开的歹人,若是看到它们把额济纳草原毁成现在这个样子,尼玛是要红着眼睛砍人的!杀掉,全都杀掉!
有那么几天,疯狂的沙漠就像长了魔脚,朝着珠拉的毡帐奔来。
珠拉迎风而立,拍打着干瘪的胸脯,冲着渐渐移来的沙漠放声怒吼:来呀,你这恶魔!只要腾格里天神还在,我就不用惧怕你!来呀来呀,你这恶魔!
珠拉像一株与沙漠垂死抗衡的胡杨,吼过了,便愤然地抿着脱光了牙齿的嘴巴,不停地磨着牙床,直到唇角渗出清亮亮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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