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茹莱的衣着十分简朴,未经修饰的肤色有些灰暗,蓬松的长发自然地束在脑后。
凭着歌声,我曾一度怀疑她就是努尔,可是她过腰的长发足以用时间证明,她不是留着时尚红色短发的努尔。
我罗列出很多理由,却没有一个理由合乎逻辑。
我无法把她与赛汗夫所说的那个贪恋金银的波茹莱等同起来,更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历炼,将一个曾经活跃在城市舞台上的女子倒置成一个牧羊姑娘,不留一丝城市的痕迹。
享有绿洲美誉的博思腾湖位于天山大峡谷,附近分布着许多小湖,沼泽地带丛生着茂密的芦苇。
我踯躅在空旷的原野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蒙古人的一生,是伴随着歌子走完的。
小时候,我一直蒙昧地认为,我那美丽广袤的家乡就是在牧人赞美春天的颂歌里,忽啦啦地铺展成无际的翠毡。
歌子在草原上回荡,蒙古人的心灵就不再苍白,不再空旷,寂寞的心田,就蒸腾起火一般的热情。
我背倚苇丛,面向水畔,取出笳箫,把芭比娃娃摆在我的面前说:“你是陪伴我渡过情海的朋友,听我来给你吹箫吧。知道吗?音乐不是哆唻咪发嗦啦西组成的,能够解读音乐灵魂的人才知道,乐符里有很多用语言无法表达的文字。——芭比,你听。”
他徘徊在辽阔的草原,
他是那遥远大海上的人呀,
把他的情况说给我吧,
我赠给你手上的纯银手镯;
把他的住处指给我吧,
我赠给你身上的珍珠耳环。
唉,在草原上水涡里,
太阳下面再没有这样的人,
哦,不管走怎样的路,
还能遇到这样完美的人吗?
……
黄昏,是思念情人的时刻。
我像一个失恋的女人,默默地为芭比唱了一支歌子。
传说,蒙古人的灵魂都集中在大海中的一个叫作森布尔的岛子上,这座岛子的两边有十二个“提布”,所谓的“提布”,就是蒙古人所说的角落,由此才产生了神圣的十三敖包。
对于远离大海的我来说,海是一个幻想中的世界,和我梦中的香格里拉一样。
天渐渐地黑了。
我未能如愿以偿地找到策敏。
我悲戚地望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觉。
稍顿,我的身后传来了嚓嚓的脚步声。
我掉转头,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已来到我的面前。
“孩子,你是不是在等毡帐的主人?”
我还没有回答,她似乎就在我的脸上找到了答案:“喳,我猜得没错。傍晚放走远方的客人,是天大的罪过,若不嫌弃我家帐房内的膻腥气,那就跟我回去吧。”
满琳阿妈的毡帐,距离策敏的毡帐只有一箭之遥。
牛粪燃点的炊烟,马灯的光焰,沁香的奶酒,甜香的奶食,为简陋的毡帐凭添了恬畅温馨的气息。
满琳阿妈给我摆好迎客的毡垫,笨拙地走到厨柜前,把炒米盛在木碗里,添加一些奶油和白糖,而后把木碗端到矮桌上,盘膝坐在我的对面。
她一边用勺子不停地搅拌着炒米,一边用谨慎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的孩子,你是策敏的什么人?”
得知我真正寻找的人是赛汗夫而不是策敏,她把木碗递给我,拍打着脑门,展露出淳朴率直的性情:“宝日罕佛爷!我都被你们这些没有来由的姑娘闹蒙啦。青草正绿时,策敏从湖岸那边搬到了这里,他只在我的毡帐里喝了几天的奶茶,就为了躲避一个梳着红色短发的姑娘弃帐离去了。”
我的心“砰”地动了一下:是努尔!
满琳阿妈神秘兮兮地靠近我:“天哪,我就像撞到了一个改头换面的魔鬼。策敏离去的那天,那姑娘像幽灵一样在他的帐前不停地走呵走呵。她的衣服很短,露着白晃晃的细腰,看上去就像一个不懂得用长袍摭羞的野姑娘。我想问一问她是哪座毡帐的客人,我儿子冬日布却打马跑过来了。他背着那姑娘对我说,那姑娘是个只会用美色诱惑男人的破烂,她像叼到一块鲜美的羊肉那样,想把策敏拉到她不知羞耻的乳下。策敏先前去城里寻找那个姑娘去了,结果却被她气出一身病来,直到现在还冷得直打哆嗦。冬日布还特意吩咐我,千万不要对那姑娘说出策敏的去向。我问他策敏在哪儿,他说躲到神仙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满琳阿妈喝了一口奶茶,润了润嗓子:“冬日布还真说对了,那姑娘找不到策敏,果真就敲响我的帐门,问我策敏的去向。儿子吩咐过的事情我不能说,说了人家会把唾沫星子喷到我的脸上,责怪我的家庭不和睦。所以她问我什么,我都晃着脑袋说不知道。天黑前,那姑娘顺着苇丛离去了,我以为她不会再来找策敏了,可是第二天她又从苇丛中钻出来。天哪,她完全变了,变得简直让我不敢相信,她像好姑娘那样梳着长辫,衣饰简单得就像看守毡帐的贤惠女子。”
我心中有些怵惧:“冬日布什么时候回来?”
“冬日布快要成家了,我让他到北边建帐去了。喳,草原上有很多神秘的事情,小时候我的阿妈说,那些为了男子汉殉情的女子们总是改头换面地从黑暗的地狱里钻出来,来到她前世生活过的地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在草原上日夜寻找她旧日的情人。那姑娘从苇丛中钻出来时我正在湖边汲水。我被她吓得丢了魂儿,跌坐在水里,湿了靴子,盛水的皮囊也顺水飘走了。满琳阿妈说着,好像被自己讲述的故事吓着了,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女人的头发又不是疯长的羊草,怎么会一夜盖过脊背呢,不是阴魂不散的野鬼又是什么?”
夜宿在满琳阿妈的毡铺上,我似梦似醒。
源头是浑浊的,河床必定沉积淤泥。
我朦胧地预感到,我正以第三者的身份,插足于一个择解不清的故事当中。
也就是说,我无法自明地走进了波茹莱和策敏的故事当中,确切的说,应该是努尔与赛汗夫的故事当中。
夜风从门隙吹进来,带着八月的冷意。
黑的夜,扰得我寸心不宁。
我终于看清努尔的面目。
把心画成圆,在最初的启点上扪心自问:如果接下来的故事,证明我要寻找的赛汗夫就是策敏,波茹莱就是神秘失踪的努尔,我是不是应该顺着来路返回城市?
满琳阿妈已入睡。
我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理不出一个完整的头绪来。我望着枕畔的芭比,禁不住对着她喃喃窃语:芭比,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芭比好像睡着了。
我点了点她的鼻子,她突然哭了。
满琳阿妈打了一个激凌,睁开眼睛。我按住她的手:“阿妈,是我的芭比在哭。”
“一定是我老眼昏花了!你进来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还带着一个吃奶的乳羔呢。”
满琳阿妈坐起来,把手伸向仍在哭啼的芭比,惊叫起来:“天啦!宝日罕佛爷,我不是在做梦吧,难道她是木头雕的人儿?”
“满琳阿妈,这是会哭会笑的芭比娃娃。”
“会笑不行,会唱歌的娃娃才是好娃娃呢。”
“她会唱《可爱的家庭》,阿妈你听。”
芭比唱歌了。
满琳阿妈拢着耳朵听了片刻说:“真是个神奇的娃娃!与其哭着活,不如唱着死,喳,她唱的是汉人的歌子吧?只要唱歌就是个惹人喜欢的娃娃。我的孩子,歌子听完了,祝你做个好梦,睡吧。”
帐内恢复死寂,我的心又变得烦躁不安。
赛汗夫已深入我的骨髓。
醒着,他是跳荡在我血液里的音符。
睡着,他是我梦里长思不竭的情人。
我无力回头,斩断前行的脚步!
夜半,我悄然走出毡帐,沿着波茹莱苦恋的足踪,久久地徘徊到博思腾湖畔。
微风漾起涟旖,我的身影在水中波动着。
投一粒石子把自己击溅得面目全非。世俗的笑骂与谴责,响在我的耳边,似刀剑割裂我的肝胆。
我在情感饥饿之时,不加选择地畅饮了别人的爱情之乳,多么的卑鄙!
我侧目凝立,不敢正视自我,一如无力正视我处心积虑的情感,以及我的悲愤,我的自责。
爱情的世界很小,只能容纳两个人。
在纯粹的爱情里,在血肉炼铸的合围里,有谁能够渝越自己的心灵?哪怕你暴露的是任人笑骂的丑陋嘴脸,何况我面对的是一个自毁忠贞的波茹莱。
我摇了摇头,突然间产生了一种犟气。
正如诗人柯然昔日所说,我在挣扎中,寻找着保卫爱情的方式。
清晨,我再次与幽灵般的的波茹莱相遇。
那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
我正在湖畔洗脸,在水中看到了和我一样困惑憔悴的波茹莱。
她轻移着脚步,来到我的身边,冷冷地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敌意:“想不想听我给你讲述波茹莱和策敏的故事?”
我平静地望着水中的波茹莱:“恋人的眼睛若是失去光彩,情人心中的花朵便一定枯萎。”
波茹莱蹲在我的身边,将水中的身影拨得一派缭乱:“不对,策敏是为了寻找丢失的波茹莱,才接受朋友的邀请,走上了城市的舞台。我是乖巧的姑娘,我爱的那个人必定是个重情的好男儿,赛汗夫是我送给策敏的爱称,除了我没有人那样叫他。他以好男儿的名子在城市的舞台上用歌声呼唤我,这证明他还想用歌声留住一些什么。”
我扭头看着波茹莱,用力绞着手中的毛巾:“你在做往日的旧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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