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两边渐渐出来一些稀稀落落的房屋。
房一律苍老破旧，且阴森得恐怖，俨然电影《范海辛》中吸血鬼尼古拉居住的小镇，连阳光也躲到一边不愿涉足。我忍不住问杰这里是哪里，杰说别问，就快到了。
我再次四面相望，发现人们大都走出房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的车和车上的我们。路面坑坑洼洼，车艰难地前行一段，便已经无路可走。杰把车停在一片零乱的场地，四周堆满乱石，长满杂草。
下车后，杰带我和鲨鱼步行转入一条小巷。
我紧紧跟在杰身边，怕一不留神就被哪里伸出的手抓去喂吸血鬼。路上少有人影，偶尔遇见一两个行人，都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那面无表情的表情让人不安而且害怕。
杰带我走到一片废墟上，搬来两块大石坐下。我问杰这就到了？杰说到了。我问到哪了？杰望着对面，说到家了。
前方不远有一家砖瓦房，房有两层，周围用石头叠了一圈矮矮的围墙。透过围墙可以看到院中有一口井，井边铺了几块大理石。
另一面墙角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有缺了脚的板凳，有不知哪里拆出的线圈和零件，还有不时窜进窜出的老鼠。房给人以不无凄凉的印象，但在其它更为凄凉而可怜的房舍面前却壮观得多，毕竟有两层，而且有砖有瓦。
里面什么也没有，电视机、热水器、空调、键盘和鼠标，全都没有，甚至像模像样的家具也找不出一件。
仅有的通电的设备只是要死不活的电灯，为了省电，也常年不开，只在过年过节时开起来亮一会儿。杰目不转睛地凝望什么也没有的空房：那是我的家，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我很惊讶，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村里不足千人，没有村长没有支书，路是靠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房也是自己一点一点堆建起来。村外二十里有片水田，村民们起早贪黑地干活养田，用自家种的粮食换别人的蔬菜和鱼肉。
杰点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往前走有位认字的先生，是全村孩子们的老师，父母把孩子送去识字，掌握一千个字就可以毕业，一千五百字算优秀。从来没有人能写出两千个不同的字，因为那位先生还没能掌握两千个字。
孩子毕业后就在家里帮着干活，每天来回二十里种田养田。差不多十五六岁时就可以成家，这里没有计划生育，想生多少都OK。生完孩子后继续干活种田，老了坐在家门前望着天空等死。这就是生活，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荒村的生活。
杰指间的烟烧出长长的烟灰，我默默地看杰，看对面的房，看杰指间的烟。
十七岁那年，家里给我找了个女人。死活逼我结婚，我趁夜逃走，一个人在不知通向哪里的路上走了整整一夜，天亮后我站在一条漂亮的马路上。
顺着马路又走了一天，天黑后倒在路边，醒来时在不知哪里的房间。后来我知道，这里是大连。大连，我真正的故乡。
杰想起似的抽了口烟，烟灰抖落在身上，杰只是看了一眼：早在抗日时期，日本兵毁了一个村庄。侥幸活下来的村民们徒步行走，走到日本兵找不到的地方，就是这里。村民们在这里安家落户，一代又一代，直到现在。
其间有不少人出去，回来的却只有一个，是我爷爷。我爷爷带回一台手摇式发电机和电灯，重新盖了房。我家成为村里最显眼的一户，看见了吧，就是那样的破房，却是村里最好的一家。杰弹出烟，烟洒着烟灰掉进一道石缝中。
为什么不离开呢，村民们？我问。
麻木。
杰说：在这里生活久了，人就变得麻木。即便想离开，也不知该朝哪里走。这里太荒凉太偏僻，地图上没有标识，从来没有人知道这里是哪里。
人们过着原始简朴的生活，没有烦恼没有快乐，这里的人认为，这是一块出不去的地方。有些老家伙甚至还以为外面到处是日本兵，不断对村里的年轻人絮叨日本兵是如何挑出人的肠子，如何把人活生生地切得只剩骨头。杰点上第二支烟。
我想像那番场面，心里一阵毛骨悚然。杰接着说道：在大连长了见识，学了很多知识和技能。买了摩托车，找了很久才找到回村的路，在村口愣了很久，突然明白为什么出去的人都没有回来，可怕啊，那深入骨子里的麻木。
杰摇头叹息：昨晚和鲨鱼谈了一夜，离家已经十多年，到底该不该回去看一眼呢。鲨鱼说回去吧，落叶归根，迟早要回到那里的。我吓得半天张不开嘴，鲨鱼说别怕，至少眼下还可以逍遥自在。
我认真一想，自己其实一直想回来看一眼的，从无意间和你说来大连时心里就愣了一下。但和你一样，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只是旅游，玩几天就回上海。
可是昨晚却怎么也睡不着，叫醒鲨鱼这个那个地问，直到早上天光亮起时，心里突然释然了，就是回来看一眼，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带上你小曼一起回来好了，我想。杰笑笑，但显然不是真的在笑。
鲨鱼趴在杰身边，一动不动地注视对面的房。我看了一会鲨鱼，问杰鲨鱼真能听懂人话么，杰说懂，什么都懂，而且能说，能和你谈心。
厉害！我说。
这是我和鲨鱼之间的语言，旁人听不到。只有我能明白鲨鱼，就像鲨鱼可以看到我心里一样。
我听得到。我说。
是吗？杰转问鲨鱼。
没错。鲨鱼说。
杰拍了拍鲨鱼，扔掉烟：好了，终于看了一眼，回去吧。
不进家门？我问。
永远不回那个家。杰说。
那个家，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静静地生活，静静地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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