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这个不可思议的男人却是我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中最纯洁的朋友。
归途中我对杰从头到尾思考一遍,但无法准确断定杰是怎样的男人。杰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有阴暗潮湿的回忆,没人能够伸出援手将杰拉上岸来,因为谁也理解不了那里面的苦楚,包话我。
细想起来,很多人的过去都一样可怜可悲,红姐、阿莲、小麦、妇科医院那位女医生,和我自己。时间就像透明的水无形地从身上流过,我们只是载满回忆的容器,或悔恨叹息或痛心自责,我们无能为力,一切业已发生,悲喜中,时间的水从身上一点一点流逝。
天空渐渐暗淡,阳光冷得没有温度,一片不祥的乌云在天边缓缓扩散。
风肆意地吹,像是要吹醒这个世界,然而一切都在沉睡,无休无止地沉睡。我突然感到我活在一个睡的世界,路上的行人、灯光、村落和城市、两旁的树和草,目力所及的一切全都什么也不想地睡着。如同一场真实的梦游,在虚幻的世界中各自行走,各自麻木。
杰认真开车,仍然不言不语。
我摇上车窗,靠到椅背什么也不想地闭上眼睛,我想睡。
在朦胧的不可思议的感觉中我再次不知不觉地入睡,然而睡眠并不踏实,有零乱的梦。能记得的只有其中一段,场景是在一个无比宽敞的会议室,中间一张大型会议桌,形形色色的家伙们围坐桌边,无声无息地开会。
会议漫无边际,人们闭目合眼,有人已陷入实际的沉睡状态。坐在排首的会议组织者同样昏昏沉沉,偶尔想起什么的睁开眼睛,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并不看他人反应,全然像是自言自语。有人附和一声,有人开始讨论,却持续不久,不久便又陷入近于无的睡眠。
无声无息。
排首的那位指间夹有烟,桌旁一个水晶烟灰缸,和李染公寓里那个一模一样。可是那位已经睡着,烟烧到自然熄灭,长长的灰白的烟蒂原封不动。那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睁眼深吸口烟,继而再度合眼入睡。
没有人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没有人明确会议议题,也没有人就此发问或思考。时间堆积如山,在坐的每一位都有无限时间回想,回想这里是哪里。闭上眼,任自己麻木地睡。
有人点起烟,抽了一半,环视一周后重新闭眼睡去,烟烧到自然熄灭。有人不思不想地望着烟灰缸。
烟灰缸。
时间轮转,参会者垂垂老矣,但没有人醒,也没有人死。他们从不醒,也不死。
不知哪位的脑袋从颈上脱落,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人们恍然睁眼,望着桌上的脑袋一动不动。
脑袋沉沉睡着。
脑袋。
便是这样一场梦,清晰地留在脑中。我不知不觉地醒来,醒来时迷迷糊糊。杰问我怎么了,我说作梦了,杰说什么梦,我说无声无息,烟灰缸,和脑袋。杰说你神智不清吧,我说有点,杰说带你到精神病院,我说你神经病。
窗外雨点落下,很快大雨滂沱,白茫茫一片。杰小心翼翼地转动方向盘,我问杰现在去哪儿,杰说能去哪儿,回宾馆睡大觉吧。我说我不想睡,杰说你已经睡饱了。我想到还没吃午饭,肚子便连声叫苦:喂喂,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饭!
时间是下午三点。这个下午三点我在一阵饥饿感的压迫下越发迷糊,雨埋没了整个世界,世界神智不清。
我告诉杰肚子饿了,杰说知道,我和鲨鱼也是。
鲨鱼说没错,饿得晕头转向。
回宾馆时已经四点半,雨仍然下个不停,餐厅里闲坐着无所事事的游客,游客们垂头丧气地或聊天或下棋打牌。
我和杰点了一桌大餐,一阵狼吞虎咽。没什么比肚子饿了这一情况更为严重,即使世界被雨淹没,也要在那之前放开肚皮尽可能地吃个痛快。
痛痛快快地吃饱后,两人在各种惊异的目光中悠然点起烟。杰问如何,我说什么如何,杰说饭菜啊,我说好吃。
雨恐怕一时半会下不停,这时间里做什么好呢?我问。
不想睡吧?
不想。
杰望着窗外的雨若有所思,我问杰想什么,杰说想看海。
看海?
雨中的海。
阿杰,你糊涂了吧?这么凶的雨看什么海啊,感冒发烧了怎么办?
死不了。杰说。
我默想了一会,觉得杰的想法疯狂而有趣,于是什么也不想地说好吧,去看海。
杰把鲨鱼留在房间,鲨鱼死活要跟从,杰说鲨鱼你老实点,不想死的话就好好呆在房里睡大觉。鲨鱼低头说知道了,路上小心。
我和杰冒雨穿过林荫道,不紧不慢地走到海边。雨淋得我们睁不开眼睛,耳内除了雨声不闻任何声响。
浑身湿得一塌糊涂,连内衣也可以拧出水来,难受固然难受得要死,但想到此时我俩的疯狂,便难以抑制地一阵兴奋。
我们抱在一起,踩着深深浅浅的水洼默然前行。如此淋雨有生以来是第一次,在这等滂沱大雨中看海也是第一次。
走到海滩上,我和杰费力地站好。之后放眼望去,海波澜壮阔,在苍茫的雨中翻起层层巨浪。海声滚滚,浩大的声势让雨顿时黯然失色。
我紧紧握住杰的手,心情同样的波澜壮阔。时间,回忆,幻梦,以及现实,所有一切都已荡然无存,这里只有我和杰,只有超越一切的力量。
海发泄着它的疯狂和强大,住在海底的家伙跃出海面,向我招手召唤。我睁大眼睛,分明看到海的上空浮起一个人影。
我正要走向海里时杰拉住了我,大声问我想干什么,我恍然清醒。再望海面时,只有苍茫的暴雨和翻滚的浪。一阵强风吹过,我眼前一黑,倒在杰的怀里。
脑子里反复出现海的景象,空中的人影走到我身边,将我带到海底。海底有一套漂亮的别墅,别墅内金碧辉煌。
李娜不知从哪里出现,问我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我说淋雨了。李娜便带我到一间过分宽敞的浴室,两人跳进游泳池一般大的温水池中。
李娜脸色红润,我不自觉地摸李娜的脸,我说你不是死了么,为什么我能看见你摸到你的肌肤?难道我也死了?
你没有死,我也没有死。我一直在你身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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