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3)
清理了战场之后,戴着白手套的英俊尉官朝她致敬,“白夫人,总统夫人为您的言辞所感动,说服了总统调兵增援徐州战场。她说您说的很对,战争伊始,怎能就让天下人寒心?并且夫人对您急迫的心情感同身受,特命下官带您即刻赶往徐州,大部队随后就到。”
子矜到此时方松了一口气:“那真是太感谢总统和夫人了!”
那名尉官语带深意地微笑了:“既如此,还请白夫人向家里报个平安,免得家人挂念。”
子矜也微微笑了:“那是自然,请转告总统夫人,请她放心。”
这万里河山,敌不过连年炮火硝烟,一路行来,放眼满目仓夷。
到了第三日上头,他们终于赶到了徐州。守城的士兵看到他们分外激动:“你们终于来了!”他们已经没有弹药了。
难以想象,如果晚来了一刻……一念及此,她的心狂跳起来:“快!带我去见你们参谋长!”
数丈开外,城楼上风鼓动他的猎猎戎装,那人持望远镜的手缓缓放下。
远远的只是看见他的背影,子矜就觉得热泪一下子涌了上来,盈满于眶。
“报告长官,援军已到!”
“致远!”她的嗓音嘶哑,由于太激动了,几乎难以成言。
仿佛被雷击中,巨震之下他转身——
一切在这一秒静止,那是梦里百转千回的容颜。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你,只此一眼,便是万年。
镜子里是一张殊丽无匹的容颜,脸若银盘眉若画,眼波流转之际别有一缕忧郁动人。他的手指细长,捧起描金镶玉的凤冠戴上,层层彩衣直往下坠,那是一笑倾人城,君王带笑看的虞姬……
他原先并不叫程慧云。和大多数干这一行的人一样,这是他的艺名。
他出生时父母给的名字很乡气,叫阿宝。六岁的时候,程家村来了一个道士,算卦很灵验。那道士见了他就说:“男生女相,不妖其身,必妖于人。”还断言他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他的父母自此就不喜欢他,把他送到附近的一所寺庙。寺庙的条件很差,他经常生病,只有弟弟经常背着父母来看他,把自己偷着省下来的糖果糕点给他,以及面人、折纸、玻璃球和所有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九岁那年村里流行瘟疫,死了好多人,包括他父母,他带着弟弟投奔亲戚的途中失散了,钱花完了,阴错阳差被卖进了戏班子……
他辗转过好几个戏班子,板子、藤条、罚跪、给师傅递大烟,都是家常便饭。到最后进了一家大班,和之前相较班主人还不错,看出他在这方面的天赋,也肯点拨他。光阴如梭,从跑龙套、娃娃生,到武旦、花旦、青衣,刀马旦,他成了十八般武艺精通的花衫。下腰,卧鱼,扇舞,剑术,无一不能,无一不精,唱做俱佳,很快就在这一行崭露头角。
姬婵娟比他晚了六年进戏班子。她那个时候才十一岁,还是一个很青涩的小丫头。他记得师傅把她领进门的第一天就说:“慧云,我找到可以和你配戏的人了。”台上她是他的丫鬟,台下她是他的小跟班,每天师兄师兄叫个不停。他一开始觉得烦,可是对着一张热情洋溢的小脸实在发不出火来,后来也就习惯了,听不见她的聒噪反而不自在。
那时候军阀割据混战,他们随着戏班子四处漂泊,有了上顿没下顿。颠沛流离的日子虽然清苦,可是在后来无数个无望的日子回想起来,却是颇为开心的一段日子了。
他对着镜子比了一下手势,眼角上挑,那是练了千万次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摄人眼波。前面传来沸杂的人声,他微微皱眉,这是属于他的舞台,可是他已经厌倦……
师傅还在世的时候对他说过,身为梨园的人,最怕的就是应酬。外面的人把戏子当成半个娼妓看,他知道;师傅为了替他挡局子顶了多大的压力,他也知道。他不唱内场,不单独赴堂会,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师傅死后,为了保护戏班的人他吃了许多苦头,还时不时地被人砸场。
他那个时候已经红遍大江南北,仍是不得不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他是如何能保持那一份清高和尊严的,全亏了两个人。这第一个人,就是姬婵娟。
在发现师妹对自己的心意之后,他就渐渐疏远了她。她越长越漂亮,名声在外,前来“说媒”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觉得戏班子已经容不下她,而他,并不是一个女人的好归宿。他只是一个自身难保的戏子,过着飘零的生活。在这之前,他找到了弟弟,他弟弟跟着慕容做副官,是有前途的人,他觉得可以把弟弟介绍给师妹。然而他弟弟死了,据说是战死的。
师妹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向他表白,而他无情地拒绝了,甚至说了些恶毒的话,她并没有哭,眼里满是倔强。之后他一直对她很冷淡,想让她早点死心,她很痛苦,可是一直固执地不肯放弃,总是在他面前装的很开心的样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晚她喝醉了,跑到他房里哭着问他为什么不肯爱他,他只是沉默地把她推开,没有任何解释。她扇了他一个耳光,第二天就对他说,她要嫁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多岁的军阀做妾了,他当时很震惊,却是无力阻止,她已经铁了心。她出嫁那日,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作嫁妆,自己喝了个烂醉。后来刁难他的人就少了不少,他才醒悟过来,一定是师妹,后来的周太太,在暗地里帮他。至于她的出嫁是不是为了他,他不敢去想。他欠她良多。
姬婵娟掀起帘子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妆成,对着镜子微微发呆的样子。
看到她,他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容,依然妩媚,可是姬婵娟却无端觉得辛酸。
“你来了。”
“程老板的封山大戏,我怎能错过?看看外边这排场,可真是一票难求了。”
“你说话还是呛人……明明是好话,听着也酸气。”
姬婵娟环顾四周,都是再眼熟不过的戏服和道具。她的手一一滑过那些光滑精致的丝缎,叹息绵长:“都要散了,师傅留下的班子……二十多年了……”
他的回答很冷淡。“该散的总归要散。”
“师兄,”过去因为恨他,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叫他师兄了,如今一切都有如过眼云烟了,“你真的想清楚了?这一去真的不回来了?”
听到这个称呼他微微震了震,继而释然了,知道她已经放下。是时候了,他亦该放低……
后来他遇到过更难缠的人,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盯上他。那个手段出了名的狠辣的段将军。
是白致立出手相助帮了他。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面。他被段某的手下推搡着往外走,腰里被一把枪抵着。
对方几句话就替他化解了危机。无意中看到那年轻男子微微挑起的眼睛,凤眼里笑意美丽如虹。“程老板,我看你的戏很久了。”他说。
洒脱明媚,佻达放旷,时而冷漠大多数时候带着面具,他有千百种面貌。他当他是朋友,唱票、捧场、摆平别人摆不平的事。可是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不介意那些流言蜚语,传言和我无关,于你有益。但是,抱歉。”……
“经历了这么多,有个人陪你总是好的。”
他许久没有回答,只是凝视镜子里无比熟悉又陌生的影。
“师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正常?”
“师兄……”她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要问他为什么,如今她知晓了,可是却更绝望了。此时此刻,她依稀觉得,她并不是最绝望的那个人。
“师妹,我实在是欠你良多,一直欠你一句——对不住。过去……那样待你。还有,多谢你。”
“还提这些做什么!我早忘了,”她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半响。“小六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他。他为你牺牲了那么多……”
“我知道。”他似微微黯然了……
有一位许小姐来找他,告诉他他弟弟死因的真相。他震惊,愤怒,一时觉得接下去活着的意义就在于复仇。他答应去赴段某人的堂会,可是小六子给他下了药,代替他去了段府。他醒来的时候,将军已经遇刺身亡,整个戏班的人都被抓进大牢。在牢里的时候他后悔连累了这么多人,都是他视为亲人的人,看到小六的时候他落泪了。
戏班的人都认为这次必死无疑,可是姬婵娟和白家的人救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所有的人喜极而泣,除了他。出狱后他决定退隐。
“啊,这边没画好。”姬婵娟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意打断他,“师兄,我再替你画次眉吧。最后一次了。”
“好。”
她的手指执起眉笔,认真地,一笔,又一笔。
“你放心。”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胭脂在脸上凝成了伤,一如那晚醉酒的红晕,动人心旌。
小六子走进来:“师傅,该出场了。”他仰起的脸上有一种粉饰的快乐,那种和他师傅一样厌世的、与他年纪不符的悲怆都掩埋在了心底的坟墓里。
姬婵娟看着他年轻的流光溢彩的脸,微微笑了。“好孩子。”她说。有的人,永远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是注定要寂寞的。可是,或许,谁又能比谁更寂寞呢。
程慧云那一晚的绝唱在几十年后仍为戏迷们所津津乐道,然而戏中的人,却并不在意了。所有的人,终将消逝在时光的尘埃之中,烟花开了,绚烂过,又凋谢了,谁还能记得她照耀天际的美丽。
人生是个苍凉的姿态,一晃就过去了。那斑驳的锦瑟年华,一年一年,并无人与共。
(谨以此文纪念十三少和如花,张和梅总是给我绝代名伶的感觉。斯人已去,留下的惟有银幕上的倾城之恋。)
五爷基本上很少去夜总会,对女人也没定期的需求。他是一个很节制的人,对金钱、权力、甚至肉体的欲望均十分的淡漠,这并不是说他就没有那些凡是人都会有的欲望,而是他更享受压制欲念战胜自身的那种过程,一种清教徒似的在对肉体的自我折磨过程中得到升华的清修,或者是国人所说的那种“道”。所以黑白两道的人都知道,五爷是十分难讨好的一个人。当其他的黑帮头目或为美色或金钱所迷的时候,总会有人抓住他们的弱点趁虚而入——连当初和五爷结拜的四个兄弟都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或是被仇家陷害,或是出卖青龙帮被秘密处决——只有五爷活了下来,并且在不知不觉之间俨然成为了称霸南面的黑帮首领。就在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五爷是一个完人而放弃寻找他的弱点的时候,左观云却对他的手下说:是人就有弱点,尤其是五爷这种,他的弱点一旦出现,就是致命的。左观云是五爷毕生最大的对头,可以说五爷的结拜兄弟都是间接地死在他手上。这个人很凶残,据说剥过手下叛徒的人皮。如果不是因为他经常有一些残暴的举动,他的手下会对他更忠心,说不定如今龙头老大的位子就是他的而不属于五爷。
许曼丽那时候已经出了头,已经不是一般的舞小姐,寻常人请不到她的场子。五爷第一次在柏丽歌舞厅见到她的时候,是另一个小姐被无赖纠缠,许曼丽上去解围,那人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还动手动脚的,她甩手就是两个耳刮子,侧身避开那人的反击,动作很敏捷很利索。那个地痞被闻声赶来的保安拎出去的时候很嚣张,扬言要报复,五爷给身边的人递了个眼色,手下自然明白什么意思。那时秦三还没有遇上五爷,五爷的副手叫崔琦。崔琦调查出来那人和左观云还有些亲戚关系,颇费了一些周折才摆平此事。
五爷第二次去柏丽的时候,引起了各路人马的注意。许曼丽不知从哪里探听到了消息,亲自过来向五爷敬酒致谢。她那天穿了水滴领的无袖削肩的暗红绒丝旗袍,苍白而艳丽,瘦,却也不会给人嶙峋的感觉。眼角微微飞起来,虽然笑着仍是冷冷的,宛如极薄的柳叶刀,妩媚却又危险。五爷的表情很严肃,也没有给她面子应邀下舞池,气氛当时有点僵,最后反倒是崔琦陪着许曼丽跳了一曲。崔琦的样貌很俊,脸上总是有笑容,曾被人误认为是小白脸一流,不过但凡了解他的人就不会这麽说了。
许曼丽回家后对着熟睡的妹妹说,安安,那个人有些可怕呢。
那段时间是两个帮派斗争白热化的时候,有长达半年的时间五爷和他的手下没有再出现,许曼丽也就把这事渐渐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她被绑架了。
她被带到一个人面前,那个人长相普普通通,看上去也没什么气势,可是只有他坐着,其他的人都站着围绕在他四周,所以他是老大。
许曼丽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有什么目的?”
对方似乎对她的直接颇感有趣,反问道:“你猜?”
“要钱,我没有多少钱,你要可以都给你;要人,我只是一个陪舞的,舞厅里多的是;要命倒是有一条,只是需要这样费事么。”
对方哈哈大笑,对身边的人说:“有点意思。五爷的眼光还是有的。”
许曼丽多少也听过一些黑道的事,脱口而出道:“你是左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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