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

　　齐泽在笔记本电脑上开了一个空白文档，开始记录。

　　“16……接近17岁。”

　　“籍贯？”

　　“浙江余姚。”

　　键盘的敲击声像一群恼人的甲壳虫煽动翅膀，伊安恍惚觉得自己在接受审讯。

　　“父母年龄、职业？”

　　“我没有爸爸，跟妈见面的次数不多，上次见面大概是……3年前，从小跟着外婆长大，外婆过世后，就到外婆的亲戚家轮流蹭饭。”

　　齐泽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含义丰富。低微的背景，糟糕的教育，这女孩在尝试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与其仰人鼻息地生活，不如趁着年轻出来闯世界，没什么好怕的，反正已经无可失去，不是吗？”眼尾一扬，有种别样的风采。

　　伊安很冷然地接住齐泽的眼神，并没有难为情或是不自在。辛芷继承了伊安的记忆和部分个性特征，或许是出于某种心理补偿机制，继承到的软弱部分很淡，更多的是充满爆发力的自我保护。而且带点不计后果的狠劲儿。

　　这也是为什么在东阳市的中餐馆子打工时，她能毫不犹豫地将刚出锅的地三鲜掀翻到黄毛小哥脸上。

　　四目交投，最先收敛目光的反而是齐泽。他的手离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眉头微锁，陷入短暂沉思。

　　“过往经历在同龄人中算是丰富，某种程度上对形成体验派演技有帮助。”他顿了一下，“现在，伊安小姐，我需要你展示一下演技！”

　　“演什么？”

　　“随便，但足以说服我跟你签合约。”齐泽挑眉，绷着冰冷的嘴角，低头象征性地看了一下腕表，“现在开始，你有5分钟的时间。”

　　所有的表演中，最考验人的一类当属即兴表演。有剧本的话，情感和语言都有参照。

　　独角戏不好唱，辛芷当年在百老汇看过《哈姆雷特》的舞台剧，王子最后的独白深沉凝重，探问人类终极一问：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经典布景、大师级的剧本加大师级的表演，看起来确实过瘾。

　　不过，这两样东西，她目前都没有。

　　To be,or not to be……

　　闭上眼睛沉思了十几秒，伊安突然身手敏捷地上前，踮着脚尖试图抓住齐泽的领口，齐泽反应很快，立刻往后一滑，逃过了伊安的“毒手”，很迷惘地看向她。

　　伊安眼睛里的神情越来越凌厉，眼球因为愤怒开始充血，她低沉地吼道：“你以为我会无足轻重的留在这里吗？你以为我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吗？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缈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

　　她闭目垂下一串眼泪，并不揩去，眼神和缓了些，但依然能看出里面碎裂的疼痛，她的眼睛重新盯住齐泽，“你想错了，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如果上帝赐予我一点美，许多钱，我就要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不是以社会生活和习俗的准则和你说话，而是我的心灵同你的心灵讲话。”

　　这是《简·爱》里的经典片段，辛芷中学时代很喜欢这段话，段落记得很熟，甚至还特意背诵过英文版。唔~中学时代，仍相信爱情的纯真时代。

　　齐泽已经摆脱了一瞬间的迷惘，他的眼神恢复冷漠，以审视的姿态微微蹙眉，额间有个淡淡的“川”字。除了刚刚差点被抓衣领时本能的慌乱反应，似乎没有别的任何情感波动。

　　没有反应？这部“霸道城主爱上我”的玛丽苏神书，伊安当年看了三遍，每次看到这段都忍不住落泪，虽然匆忙中从尘封记忆中找出来，但当年的情感余韵还是有的。

　　有着独立人格、忧郁、个性坚韧的灰姑娘简·爱在受到爱人冷落和试探时，积聚的愤怒和骄傲彻底爆发，但两人地位隔着鸿沟，这份爆发又带着无奈和无限眷恋，自怜、自卑、自爱这三重感情体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这个不行……别转脸调整了一下表情，伊安一甩头，以一副“新”面孔示人——

　　漾着盈盈水光的双眸带着痴相和迷离，整理头发间的卖弄风情，微表情透着紧张和期待、装作漫不经心又明显在偷看的小伎俩，百忙之中还记得揩掉颊畔泪珠——

　　早熟少女在心上人面前的姿态展露无遗。

　　“欧巴……”

　　齐泽刚好端着保温杯在喝水，听到这声喊，呛了一口水——估计之前没怎么见过这种“精分”风格。

　　伊安见这招奏效——起码让“面瘫齐”有了反应，继续卖力鼓噪。在齐泽周围转圈加搔首弄姿，仿佛在电影节走红毯，还是那种工作人员怎么赶都赶不走的毯霸。

　　齐泽嘴巴里含的那口水，直到确认伊安表演完毕才缓缓咽下，他清了清喉咙开口道：“前一段表演情感含混、层次不清，后一段……插科打诨、毫无章法。”

　　难得他一个香蕉人四字短语用得这么6，伊安暗叹。

　　伊安怀抱一丝希望：“但是？”

　　齐泽似乎在竭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脸皮够厚……”

　　如果这也算优点的话，好吧，可喜可贺。笑哭.Jpg

　　“另外，没受过科班训练有没受过的好处，这可以成为你区别于院校演员的特点。”齐泽耸了耸肩，轻快地说道。

　　“当然，一些基本技巧还是需要学习的，你需要参加一些课程。在此之前，我会让法务部尽快拟一份艺人经纪合约快递给你。”

　　“齐先生，您的意思是……签下我？”伊安弯着眼睛窃笑，“不得不说，您眼光不错，五年之内我会成为蓝耀的当家花旦。”

　　她承认自己还是被那句“脸皮够厚”有点打击到了，两个月的时间拿下vogue young首发刊的封面人物，曾极大膨胀了伊安对自己演艺才能的自信。

　　但这在“香蕉齐”那里似乎完全激不起任何涟漪，她心里多少是不服的。于是用这种方式，伊安真心实意地给自己立了个flag。

　　齐泽瞪了她一眼，这一眼停顿的时间略长，接着他弯腰开了办公桌一层上锁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向伊安。

　　“巧了，这里面几乎所有人都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齐泽道。“相比而言你更年轻，演技更差，但我欣赏你的野心，伊小姐。”

　　伊安接过册子，好奇地翻开。越翻越惊，确切地说是既惊且喜。如果片刻之前，他对齐泽的能力还有怀疑的话，现在，她对于签约蓝耀已经没有一丝犹疑了。

　　这是一册装订简单的演员花名册，封面印着蓝耀的logo——一朵造型简洁的蓝色野玫瑰。册子里面按艺人性别分列排布，奇数页是男性，偶数页是女性。

　　名册内容是艺人简介，包括姓名、年龄、学历、作品等基本介绍，以及个人彩照。

　　空白处有手写英文小字作的笔记，密密麻麻，粗粗一看大约是演员特质、戏路定位之类。

　　用英语作为工作语言的，大概只有眼前这位黄皮肤黑眼睛的香蕉人。

　　伊安快速翻看着，目力所及，已看到好几张眼熟的照片。

　　翻完一整册，伊安能肯定这些人里至少有三位，会在5-10年内成为一、二线艺人。当然，前提是她重生的这个世界与前世差别不大的话。

　　“我会努力的。”伊安眼睛里冒着火苗，激动地说，“请给我一个机会，齐先生。”

　　“很多人的痛苦在于，没有配上野心的实力。”齐泽道，“我在伊小姐身上确实看到了潜质，请不要让我失望。”

　　伊安淡笑着点头。在欣喜与希望之间，她同时感受到沉甸甸的压力。

　　达到什么样的高度自然要承受什么样的压力，这是自然。光是仰望山巅的那份气闷感，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这一场面试总体来说还是顺利的，不论归因于误打误撞还是运气奇好。坐在出租车里的时候，她边揉着为了挤出眼泪而被自己掐紫的腿，边给屠方打了个电话，告知面试结果。

　　“知道了。”屠方似乎在忙别的事，很漫不经心地问道，“开瓶器在哪？”

　　伊安在封面结果出来后就搬离了屠方家，屠方不喜欢陌生人到家里清扫，一直都是自己亲自做卫生，伊安临走前很贤惠地给屠方的单身公寓做了个大扫除。

　　“料理台上面第二个柜子第三层。”伊安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下，“应该是的。”

　　“接下来，你肯定会非常辛苦。齐泽那小子培训新人的强度，可是出了名的变态。Anyway，注意健康。”

　　一阵噼里啪啦，屠方似乎碰到了什么，语起有点厌烦，“还有，收到合同发我，我让律师看看，在商言商，那小子虽然作为朋友够意思，但在商场上贼得很。毕竟你是我带过去的人……fuck！怎么有种送女儿出嫁的感觉。”

　　空气冷静了几秒，伊安和屠方同时爆发出大笑。

　　“Aaron，”伊安沉了语气，鼻音有点重，“谢谢，你是我的第一位领路人，我会一直感念你！”

　　坦白说，屠方现在在伊安心中有点像是清风朗月一般的存在。他对伊安的帮助一开始或许是顺手的事儿，但手把手帮助她竞选vogue young封面人物，推荐她到有前途的经纪公司。

　　如此种种都已经超过了人与人交往的常识性界限，关键他还没有要求回报，起码是现在。这……不符合常理。

　　不论是伊安还是辛芷，在各自不算漫长的人生中，都经历过不少人情冷暖。

　　绝大多数最开始向她/她示好的人，眼睛里几乎都有一种热望，这种热望暗含着对等以上的回报。

　　尤其是伊安，外婆去世后，被亲戚家踢皮球一样送来送去。所有人似乎都存在得那么心安理得，只有她像是多出来的。不是不沮丧的。

　　对她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都能尽心扶持，也难怪屠方在业界的人缘出奇的好。

　　“别着急，等你混好了，我会有求于你的！hmm……起码给vogue免费拍十个封面。”屠方的语气一本正经。

　　“好好好。”伊安扶额，愉快地道，“100个都送。”

　　鞭炮声里，2003年的新年，辛芷一个人在杭州的出租屋里度过。她提前去超市买了面粉、肉馅、蔬菜和调味料，按着网上查到的烹饪方法，亲手给自己做了顿饺子。

　　她想起很多人，爸妈、四岁的儿子，甚至即将成为前夫的老公。

　　伴着千门万户的喧闹声，热腾腾的饺子上桌，她蘸着发黑的陈醋，大口大口吃着，烫得眼泪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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