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她打给撒西森夫人的电话纯粹是碰运气。

　　算一算时差，正好是美国时间上午九点多，不过也有可能撒西森夫人还在调时差，延长睡眠时间。

　　结束跟屠方的对话后，伊安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一个号码一个号码，拨通了撒西森夫人名片上的电话。

　　嘟——嘟——嘟，拨号音的嘟嘟声是如此让人焦灼。就在伊安快放弃的时候，太平洋彼岸传来了一个女人疲惫的声音，“hello？”

　　激动、兴奋，委屈，还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伊安觉得自己的小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撒西森夫人吗？”

　　“我是。”

　　“我是Ann Yi，您还记得嘛？”

　　“当然。”

　　伊安并没有大吐苦水，实际上，她只是问候夫人是否平安抵达，并再一次感谢她对自己的鼓励和赏识。但语气有些低沉忧郁。

　　撒西森夫人是何等敏觉之人，她很快意识到事情发生了转折。在委婉地探问几句后，就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然，伊安的回答也是很婉转的，只说自己还有很多不足，封面女孩定了别人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撒西森也不可能察觉不到伊安小小的不甘和愤怒。她态度分明地表示，会站在伊安这边。对于vogue中国的做事风格说了好几个“不可接受”。

　　之后，撒西森大概是直接跟温图尔交涉，至于如何说动向来独断的温图尔，外人不得而知。

　　事后想来，一个初出茅庐无名无望的小模特如何能左右阅人无数的品牌创始人、vogue总部时尚顾问？撒西森真就那么欣赏伊安？恐怕不见得。

　　这也是过了好一阵子，伊安才想明白的。撒西森夫人温和外表下不容置疑的自信和个性表达，让她无法接受分公司对她眼光和判断的否决，何况这否决甚至没有提前知会她本人。

　　今天她作为总部顾问的意见被如此轻易否决，明天，在其他人那里，她的意见和判断还会像以前一样被重视？

　　是不是王千金都没关系，换了另一个人，撒西森会做同样的选择。

　　虽然只是短短一面之缘，对于演艺行业的职场博弈，伊安感觉从撒西森夫人身上学到了很多。这一行尤其注重个性表达，谁的看法更优，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别人接受你的意见作为最终决定。

　　老好人是行不通的。所谓话语权其实就是这样来的，只有在权利边界不断巩固和捍卫，它才不至于萎缩。

　　王千金的失意并未持续太久，不久之后，她的生活照就上了vogue美国版，主题是东方名媛的生活。照片拍得很有质感，显得高贵又优雅。

　　伊安这边的拍摄进度也基本顺利，vogue young为伊安量身订造了几套造型，拍好了硬照就是后期处理，伊安在画廊和vogue摄影棚间两地奔波，虽然辛苦一点，但内心十分充实。

　　经过Vogue young高层的一致同意。伊安的一套鹅毛裙造型被选为首发刊的最终封面。

　　光影的明暗交界中，女孩纤细的身影有种孤绝的美感，身上的鹅毛纤维带着淡淡的光晕在逆光中纤毫毕现。脸上的妆容很淡，显得清纯又自然。

　　构图是她膝盖以上的半身侧照，显得脖颈修长，轮廓优美。她的脸对着镜头方向稍稍偏移，有三分之二的脸容呈现在镜头，带着迷人的神秘。

　　摄影师一般都知道，这个角度并不容易出美照，如果不是颜值扛得住的话。

　　眼睛目视斜前方，但一缕余光像在窥探镜头——窥探任何一个注视她的人，带点狡黠和傲慢但又不失少女的纯真。唇角稍稍牵动，发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总之，这女孩美极了！而且完全不是俗艳那类。

　　在内页的封面人物专访中，伊安简单谈到自己的家庭背景，穷困的童年并未阻止她追求梦想的步伐。

　　她谈到自己从事过的工作，曾经在油腻的中餐馆子每天工作十小时以上，但仍然交不起房租。不过这部分内容占的比重不大，多了很容易被人解读为卖惨装可怜。

　　国人历经苦难的时间太长，有种习惯性省略惨相和不堪的倾向。也是可以理解的。

　　更多的篇幅则是伊安对未来的展望，对vogue young时尚理念的解读，以及一些日常少女妆和裸妆的心得。她开玩笑地称为“不被班主任发现，但能被你喜欢的那个男生注意到”。

　　配图是伊安相对生活化的几幅写真照，在碧绿草坪巧笑倩兮，举手投足间一派清新活力。

　　仿佛能听到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随着这虚拟的笑声，印刷厂隆隆的“咔哒”声里，油墨和纸张在电脑程序的控制下，反复亲密接触，直到最终成型。

　　Vogue的专用印刷厂，设备引进了最先进的国外产品，从电子照片到纸张的迁移，失真率基本为0。

　　这些质感良好的杂志被打上vogue young的logo，在凌晨被专门的运输车送到一个个报摊点、便利店。

　　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或学生党在报摊点入手一本时尚杂志，在透明塑料薄膜的包裹下，封面美观是很大的诱惑力。

　　在孙燕姿、萧亚轩、王力宏、蔡依林和F4封面照片旁边的是伊安的封面照，封面左侧用小号的黑体字写着：冉冉升起——真实版杉菜。

　　在这行字上面，加粗增大的黑字是：王菲拒谈锋芝恋，积极筹备演唱会。

　　Vogue对vogue young的发行策略是提价50%的基础上捆绑销售，有点成本价赚吆喝的意思，这招虽然简单，但收效很好。

　　这一天，全国大中小城市的150万读者，连同他们的关系群组，有数千万的读者认识了“伊安”，虽然她目前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虽然可能只是匆匆一瞥。

　　毫无悬念的，Vogue young也获得了主要目标群体——学生党的青睐，晚自习的时间一本时尚杂志可以在一个班级里流窜一圈，等到书重新回到主人手上时，她会发现封面已经被某不良借阅者撕去。

　　可能不久之后，它会出现在某宅男的宿舍墙上。

　　在腾讯QQ这样的早期社交软件上，伊安的那副封面照片也得到了广泛流传，很多爱美的女孩子依照她在专访里教授的化妆技巧，开始在自己的脸上实践，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这个女孩不是高高在上，她们无法企及的明星。她跟她们年纪相当，想要反抗父母控制、博得男生注意力的心理也如出一辙。

　　她那么美，照着她的法子做，穿上她穿的那种衣服，女孩们有理由相信自己也能变得和她一样。

　　“她是怎么被选中的？”

　　“我敢打赌，她一定有背景。一定有男人在背后大力捧她，一个无权无势的16岁女孩上封面？vogue啊，这可是！”

　　“呵，如果你有人家那样的美貌，说不定也能上封面呢！”

　　“你……”

　　女学生们之间爆发的小小争端，伊安自然无从知道。在vogue young上市后的一个月内，她非常忙碌。

　　临近年关，画廊的生意一下子好起来，拜年送艺术品联络沟通感情的方式也是新近才火起来的潮流。伊安从早到晚招呼顾客，忙得连安心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饶是如此，工作节奏比在荷里活的时候还是轻松不少。

　　与此同时，一家嗅觉敏锐的小型经纪公司已经开始通过vogue联系她见面。

　　“一杯热水，谢谢。”

　　这里是闹市区的一栋商务大楼。伊安问秘书小姐要了热水，打量了几眼窗外的风景。年货置办接近尾声，大街上，偶尔经过的行人无不裹紧了厚厚的羽绒服，步履匆匆地往家赶。

　　南国的冬天酷寒中夹杂着湿冷，在室外站得久了，冷气仿佛可以透到骨子里。

　　伊安脱了厚重的白色羽绒服，在空调的暖风里，身体一点点暖和过来。

　　坐在伊安对面的是位熟人——蓝耀传媒的CEO，屠方的好基友。

　　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本vogue young，齐泽细细地翻看了里面的专访文章，轻蹙眉头，细致程度让封面人物本尊觉得受到了冷落。

　　在等待“召幸”期间，伊安也在不动声色地审视这位年轻的CEO。上次会面很匆忙，而且貌似彼此印象不佳。伊安对于他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而且还带点腐女的yy。

　　他身材高大，肤色白皙，嘴唇很……红润。眼睛的形状大概可以被定义为瑞凤眼，眼形细长，瞳孔比较接近眼角，上眼皮遮住了三分之一的黑眼珠，眼尾上翘，有点腹黑气质。鼻梁挺直，鼻翼窄，英挺中有种秀美——放到十几年后就是典型的小鲜肉长相，就算到台前演小生，也完全hold得住，可惜了……伊安心想。

　　“伊小姐。”

　　伊安拉回思绪，正视齐泽。齐泽的背景屠方曾对她简单提过。祖父母辈是美国早期移民，父母辈已经开始创办文化企业。到他这一辈时，齐泽没有选择继承家业，而是看中国内影视产业，回国开拓演员经纪事业。

　　眼光可嘉。

　　要知道，2002年中国大陆的电影市场票房总数并不高，辛芷记得那个数字应该不到10亿人民币。不过15年之后，这个数字是559亿。恐怕当时最具前瞻性的从业者也无法预料这个惊人的增速。

　　齐泽上下打量了伊安的装束，很平淡地说道：“抱歉，上次可能是我误会了。”

　　伊安莞尔，“齐先生高估我了。”误会什么？当她故意摔倒钓凯子？她的眼光还不至于那么差。

　　vogue young酒会后，吕务实不知从什么渠道打听到她的联系方式，打着拍广告的名义约过她几次，都被伊安不软不硬地拒绝了。

　　吕先生也算识相，终究没做出更出格的事情。也可能，很快发现了新目标。

　　前世的老公已经让她对高富帅免疫了，何况这位可能顶多只算得上一个“富”。

　　“圈子太小，功名利禄的争夺本就激烈。我不喜欢短视的合作伙伴。”齐泽抬起头，露出一个唇红齿白的微笑，但笑意没有进到眼底。

　　“我也是。”

　　“我听Aaron说，伊小姐的梦想是做一名演员？哦，最好的演员。”齐泽收敛了笑意，身体前倾。

　　伊安感觉到距离缩短带来的压迫感，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口齿清晰地道：“是的，我也听Aaron说您会是中国最好的演员经纪人。”

　　关于最好的经纪人这茬，伊安并不十分确信。不过vogue young 发行后，这是目前为止，她得到的唯一一根橄榄枝。抓住能抓住的，谓之识时务。

　　“恕我直言，你并非科班出身，也没受过专业的训练。当然，伊小姐很漂亮，拍杂志做模特，轻轻松松的，也没什么不好。至于演员，如果伊小姐只是图新鲜，或是艳羡明星的众星捧月，自己却没有入行的资质和觉悟，即使真得入行演一两个配角，也无济于事……”

　　他这番话冷得逼人，语气和表情都像专业上门讨债人士。加上整个人自带压迫感的气场，有种让人心头发憷的功效。

　　而且容易让人产生灵魂拷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原来我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影视这行当，门槛可以说非常高。行业的佼佼者基本都是科班出身，有着出众外貌，且进入表演院校受过专业的表演教育。

　　有的甚至从小学习音乐、舞蹈，等到成年时已经将同龄人遥遥甩在身后。更不用说从小开始做童星的星二代们。

　　伊安之前认为做模特登封面是成为演员的捷径，实际操作后才发现其实不然。零几年的影视市场规模还很有限，科班院校的毕业生不管是质量还是数量，都足以满足市场的需求。

　　走在大街上被星探发掘，拍拍杂志就被影视公司青睐——come on。

　　然而伊安毕竟不只是个只身闯世界的16岁小姑娘，她还有三十几年的人生阅历，尤其当豪门少奶的那几年，不管是气质谈吐，还是眼界手腕，都得到过迅速提升。

　　伊安漫不经心地一笑，缓声道：“齐先生从小在国外长大，对国内的环境是一个重新适应的过程。即使天赋再高，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关窍机锋并不是短时间内能掌握的。成为中国最好的经纪人，唔……不得不说，齐先生的野心很大！”

　　你丫觉得老娘不行，老娘还瞧不上你呢！

　　想要得到什么东西，一定不能显得太心急。同理，想要出手什么东西，先不要急着自卖自夸，这是商务谈判的入门技巧。

　　伊安权衡目前两人在买卖市场中的地位，这番话虽然显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甚至带点粗鲁和嘲讽。但重症要下猛药，一味伏小做低，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架势是没用的。

　　起码，伊安能肯定在这位齐泽先生面前无济于事。

　　齐泽不予置评地笑了笑，这不是一个高明的回答，但却让她见识了小姑娘尖利的小獠牙。

　　“伊小姐，我开始对你感兴趣了。”齐泽用指尖轻轻地拧了拧鼻梁，缓缓眨了眨眼睛，一抬眸，精光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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