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足落水后,幸运地被一个路过的庄稼汉救了,庄稼汉问了她的情况,晚妮一五一十地说了。庄稼汉一辈子没出过门,不知道延津县城在哪里,不过看她还这么小,可怜她,想把领回家里想暂时养活几天,有机会再帮她找家。
可是两只脚迈进家门,刚说了一句:“我捡了个孩子。”就被他老婆堵在门口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这年景,养活老婆孩子都难死了,你还往家领回来一张嘴!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爹呀妈呀拍着大腿放声大哭。老婆一哭,屋里的三个孩子也咧开嘴,一起嚎了起来。
庄稼汉看着面黄肌瘦的老婆孩子,一脸无奈,恰逢附近的王堤口初一赶会,就把她带到王堤口的会上,拿出怀里揣的一块杂粮窝头,塞到她手里,闷着头说了一句:“看看能不能找个好心人送你回家吧。”然后一咬牙一跺脚,转身走了。
她的衣服丝丝缕缕的在风中扬起,盯着火红的日头,当街站在原地,头上插了一根稻草。来来往往的人本来就不多,一天的光景,就连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
天黑了,夜晚的小风一吹,太阳晒在身上的热气都给吹没了。她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膀子,四下里看看,一个七十多岁的,满口没有一颗牙的老妇人蜷缩在街角,正不错眼珠地看着她。
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妇人。老人抬起手,有气无力地冲她招招手。晚妮慢慢挪过去,老妇人拍拍身边的一个破蒲团,拍起来一层土,让晚妮坐下。
晚妮听话地坐下,老妇人伸出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右手,伸到晚妮眼前:“拿出来!”晚妮还没明白让她拿出来什么,老妇人已经十分不耐烦了,一双手鹰爪一般一把扣住晚妮的肩膀,一下子就从她怀里掏出了那块杂粮窝头。
还没等晚妮反应过来,一整块窝头就被塞进老妇人的嘴里。窝头太干了,噎得老妇人直翻白眼,却死死闭住嘴,不肯让窝头掉出半点渣子。
晚妮眼睁睁看着老妇人咽下所有的窝头,然后又盯着她,用沙哑的声音问:“还有没有?”晚妮眼里噙着泪摇摇头,老妇人不甘心,伸出手又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摸索了好几遍,确认真的没有了,才用手摸摸嘴的四周,把所有的窝头渣渣都细细捡了,一点一点塞在嘴里,然后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拿起身边的一根棍子,点在晚妮的肩头上,瞪着眼睛,从漏风的嘴里蹦出一个字:“滚!”
穿着花花绿绿的媒婆,油头梳的溜光水滑的,苍蝇在上面都会打滑,嘴唇的右上角有一颗痣,随着嘴的一张一合,分外惹眼。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居然涂着厚厚的脂粉,一出汗,脂粉在皱纹里溢出油光,一道一道的,活像晚妮家房上的那只大狸猫。
晚妮木然地站在那里,听他们为了买卖自己讨价还价。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已经是数不清有几个买自己的人了。那一晚摸黑从王堤离开的路上,她被路边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单身汉领着,她告诉单身汉自己的家在延津县城,如果把自己送回孙大财主家,爹娘一定会报答他的。
单身汉睁着一只好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晚妮,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妮子,人不大,心眼可不少。”单身汉捏捏晚妮的衣角,嘲讽地说: “你想当大财主家的闺女,中啊!我这就把你卖给大财主,让你享福去。”
单身汉拉着她走进一个破旧的窝棚里,一会儿工夫,手里拎着一个小口袋麦子,笑眯眯地出来了。买她的是一个死了老婆的,五十多岁的,浑身都是脓包的男人。
这男人虽然又丑又恶心,心却不坏,把晚妮当亲闺女一样养着,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让晚妮吃饱。可惜,好景不长,男人终究还是病死了。
头一天男人的尸身被草席卷了埋在后院的荒地里,第二天他的本家兄弟就把窝棚拆了,又把晚妮卖给了这个能说会道的媒婆。
媒婆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眼脏兮兮的晚妮,丢给本家兄弟小半斗玉蜀黍,用帕子捂着鼻子,闷声闷气地招呼晚妮跟她走。
路好像长得看都看不到头,晚妮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了。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因为那个媒婆看到她想停下来的时候,就伸出她像钳子一样的手使劲拧她的胳膊,要多疼有多疼。媒婆的小脚在晚妮的眼前紧倒腾,让她只觉得眼晕。
就在晚妮几乎要走不动的时候,媒婆的脚猛地停在一座院子跟前,晚妮低着头没留神,一下子撞在媒婆的腿弯里。“找死啊!”媒婆用手在她胳膊上又狠狠拧了一把,赶紧回过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拢了拢纹丝不乱的发髻,上前敲了敲门。
一个穿着短衫的三十多岁,胡子拉碴的汉子从里面推开了门。媒婆绷了一路的脸,顿时绽开成了一朵菊花:“哎呦,李大,上次员外奶奶跟我说想要买个贴身的小丫头使使,这不,今个儿呀,我给带来了!”
李大瞅瞅躲在媒婆身后的晚妮,摸摸下巴说:“俺家奶奶是想要个使唤丫头,可是,你这个也太小了吧?!”
“小,不小了。她都六七岁了,这年月人吃不饱饭,个低也是正常。你别看她小,啥活都会干。”说完,揪住晚妮的袖子,使劲地把她拽到李大的面前。
看着怯生生的晚妮,李大摇摇头,一边走一边说:“我是个下人,说了也不算。走吧,跟我去见俺家奶奶吧。”三人转过照壁,走进一座宽宽敞敞、青砖灰瓦、三进三出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一盆盆菊花,在秋日的阳光里,各色的菊花开得特别绚烂。
晚妮最喜欢菊花了,她家的院子里也种满了菊花。那盆绿色的菊花,就是爹看她喜欢特意托人从洛阳买回来的。看着晚妮盯着院子里的菊花发呆没有跟上来,媒婆紧跑两步来到晚妮面前,暗暗伸手在她耳朵上一拧,痛得她赶紧扭过头去。
媒婆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抬脚迈进内院。内院比前院更加宽敞,正中间的堂屋里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
媒婆缩着脖子,侧着身子站在门外,等着李大进屋给员外奶奶知会。不大会儿工夫,里屋传来一个老年女人慈祥的声音:“让她们进来吧。”媒婆再次整理一下衣服,撩起帘子,拉着晚妮走了进来。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上身穿着墨绿色的缎子对襟夹袄,下身黑色长裙,手里拿着一串佛珠,笑眯眯地端坐在一把黄花梨木椅子上,旁边站立着两个十五六岁的俊俏丫头,一个轻轻地摇着蒲扇,一个给她捏着肩膀。
媒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老太太面前,扑倒在地上,跪着给老太太“咚咚咚”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老太太笑着让摇扇子的丫头赶紧把媒婆扶起来,笑着说:“李媒婆,这不年不节的,行恁大的礼干啥哩?”
李媒婆哈着腰,凑着身子走上前,谄媚地对老太太说:“员外奶奶,看着您老我就觉得看见观音菩萨了,这腿呀,不由自主发软就跪下了。”“哈哈哈,你这猴精的油嘴,能把半分荒地里都说出来千斤的粮食。说罢,今天又有什么鬼算盘?”
李媒婆一把把晚妮推到老太太面前:“员外奶奶,你抬眼瞅瞅这闺女咋样?”老太太往前探了探身子,仔细瞅了瞅晚妮,冲着她招招手:“闺女,往前走走让俺看看,我这老眼哟,花了,看不清了。”
晚妮向前挪了两步,老太太吩咐摇扇子的丫头:“秋桃,去,打一盆水来,给这闺女净净面。”一盆黑水端走的时候,晚妮那张小脸也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了。老太太用手摸了摸晚妮娇嫩的面庞,叹了一口气:“这么齐整的小丫头,还真让人心疼。就是岁数小了点,也不知道这孩子的爹娘是哪儿的,如今还在不在?”
李媒婆看到晚妮想张嘴说话,一下子冲到老太太身边,一只手伸到背后,拧了一把晚妮,脸上堆起一团笑意:“员外奶奶,这是我远房侄儿的闺女,唉,年景不好啊,我表姐和小两口都饿死了,家里统共就剩下这一口人了!可怜哪!没办法,总得给这闺女找条活路不是?放心吧,都是知根知底的,错不了!”
说完,李媒婆费力地挤了挤眼睛,愣是挤出两滴泪水。听到李媒婆这么说,老太太的面色也显得有些沉重:“是啊,这鳖孙年景,让人真的没活路了。这闺女可怜,就留下来,给我当一个捂脚丫头吧。”
没等李媒婆吩咐,晚妮就跪下来,给老太太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抬起头来,冲着老太太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嘴角的梨涡显得分外可爱。
老太太看着她小小年纪如此乖巧,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吩咐人给她安排住宿的地方。李媒婆拿着老太太给的赏钱,赏赐的点心,喜滋滋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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