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枣红色的瘦马拉着一辆架子车,自省城的方向而来,缓缓地走在去往赵庄的大道上,车轮吱吱扭扭地响着,马蹄踏出些许的灰尘,赶车的车把式坐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朝着车里望一眼。
架子车敞口,没有任何遮盖,车底铺着一床粗布褥子,一个男人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被子,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躺在车子里,随着车的颠簸也跟着一摇一晃。
车把式抬眼望望,看来已经走进了赵庄的地界,他回身小声地问了一句:“进了赵庄咋走啊?”车上的男人猛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的男人闷声说:“朝着街里一直往前走就到了。”短短的一句话,却仿佛耗尽了男人身上所有的体力,他闭着眼睛,呼吸急促。
架子车停在赵家大院门前的时候,晚妮正好要出门去井边挑水。看到停下来的马车,晚妮好奇地驻足朝着车上看了一眼。
车把式扶着男人坐起来,让他慢慢地站立在地上。然后,背起车上的一个包裹,扶着男人往院子里走去。晚妮揉揉眼睛,细细地端详了一眼那个男人。
不看便罢,看清之后晚妮吓得浑身一抖,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失去联系好久的春生!昨天晚上,柳氏还念叨着许久不曾有春生的消息,今天人就出现在眼前了。这人啊,真是不经念叨!
晚妮慌忙放下肩上的扁担和水桶,急步跑进院子,从另一侧扶住了春生的胳膊。此刻的春生,还哪像那个结婚的时候二十多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呀?!
他佝偻着腰,一只手捂住胸口,头发散乱而油腻,紧锁着眉头,面如死灰,一脸倦容,时不时发出一阵“咳咳咳”的咳嗽声,更是让他缩紧了身子。
春生蹲在地上,稍微喘了一口气,摆摆手,让车夫回去。车夫把包裹递给晚妮,然后转身走出院子。晚妮扶着春生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来,柳氏抱着半香也走了进来。
一看到春生,柳氏激动地两眼放光,准备抱着孩子就奔到春生面前。春生赶紧摇手,让她不要靠近,柳氏这才发现儿子的异样。
“哎呦,儿啊,这是咋啦?病了吗?”柳氏关切地探着身子,询问儿子。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春生蜷缩在椅子上,不停地咳着,身体也跟着发抖。
柳氏担心地看着春生,等待他缓和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春生终于平静下来了,他端起晚妮给他倒的水,一饮而尽。
喝完,用袖子抹抹嘴角,才缓缓开口:“娘,我,我生病了。”柳氏闻听,赶紧追问:“看大夫了没有?究竟是啥病啊?”
春生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痨病。”他的声音虽说不大,可是听在柳氏的耳朵里,却犹如炸雷一般:“啥?痨病?”
看到母亲如此惊恐的表情,春生的头往后仰,靠着椅子背上,微微地闭上了眼睛。柳氏又急又气,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只转圈圈。
春生睁开眼睛,看了母亲一眼:“娘,你别转了,转的我头晕。”柳氏停住脚步,看了一眼怀里的半香,站在离儿子一米远的地方,却也不敢靠近儿子。
春生歇了一会儿,好像恢复了 一些体力,对母亲说:“给我收拾出来一间小房子就行,我吃饭的碗,喝水的杯子,衣服、被褥全部都和你们分开。”顿了顿,又说:“大夫说,这病传染。”
柳氏一听到儿子得的是痨病,就清楚这病传染。之前,她远房的姨表亲,也得的这个病,躺在床上咳了仨月,人就走了,还给老婆孩子也传染了。
柳氏扭头冲着晚妮说:“妮儿,给你春生哥把咱后院的西屋收拾出来,后院背风,暖和。”晚妮答应了一声,转身去收拾。
柳氏远远地抱着半香坐在床上,本来想着春生与孩子这许久都不见了,本应让父女俩亲热亲热,可如今春生这病,唉!还是先等等吧!
柳氏试探地问了一下春生这段时间的情况,不问还好,一问更是心惊肉跳:刘如烟死后不久,春生也被学校以德才不具的理由辞退了。
姚氏本就心生抑郁,看到春生也遭受牵连,更是郁郁寡欢,姚氏的兄弟将她接回家里治疗,春生才得以消停。
从今往后,何去何从,又是让春生抉择的时候了。回到家里当农民吧,自己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回来也是废物一个。
他只好继续留在省城里,四处寻找工作。可是,整个省城都知道刘炳文的事,一说他是刘炳文的女婿,都拒绝了他。
就这样,他花光了全部的积蓄,却不幸得了痨病。已经连饭都吃不起的春生,哪里还有钱看病?还是舅舅柳云天仁义,得知他的情况,不顾舅妈的反对,帮他雇了一辆车,把他送回了家。
柳氏听完儿子的讲述,不由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酸地哭了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儿子在外许久没有联系,竟然吃了这么多苦头!
半香醒来了,伸着小手哭了起来。柳氏急忙喊:“妮儿,赶紧,孩子醒了。”晚妮在后院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赶紧跑了过来,一把把孩子接过来,一边哄着,一边伸手摸了摸屁股上的尿布。
果然,还是尿了。晚妮熟练地换下尿布,然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碗,放在脸上试了试温度,然后用勺子一口一口给半香喂粥吃。
看着晚妮娴熟的动作,春生的眼睛里亮了一下,然后那亮光又渐渐地熄灭了。他双手撑在椅子上,努力地让自己站起身来,一步一挪,朝着门口走去。
柳氏赶紧接过孩子,示意晚妮上前扶住他。晚妮刚把手放在他的袖子上,就被他狠狠地一甩。晚妮楞了一下,想到他在病中,心情不好,也不以为意。
春生慢慢地往后院挪,晚妮就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跟着他,眼看着他的身子要往前栽,晚妮就冲上去扶住他,等他站稳之后,晚妮就赶紧撒开手。
就这样,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后院,晚妮紧跑了两步,给他撩开了帘子,春生目不斜视地走进屋子,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晚妮站了片刻,上前帮他把鞋脱了,扶着他的腿送到床上,然后给他把被子盖好,悄悄地退了出来。唉!晚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人呀,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年去看他结婚的精气神,早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柳氏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晚妮,让晚妮有点不知所措。“妮儿,恁春生哥的命咋那么苦啊!”说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可
是,没多久,大概是怕春生在后院听到吧,柳氏没等人劝,主动止住了哭声。她压低声音,对晚妮说:“妮儿啊,你可是这个家里的功臣啊!”
听她这么一说,晚妮胡乱地摆摆手:“娘,你说的这都是啥话?恁都待我如亲生的一样,我干点本分的活儿,有啥功劳啊?”
听她如此一说,柳氏的心更加安定了,她亲热地一把拉住晚妮的手,顺手把自己手上的玉镯子退下来,带在晚妮的手腕上。
看着晚妮急忙往下退要还给她,她强行摁住晚妮的手,故意板着脸说:“咋啦?当娘的给闺女点东西不中啊?”听她这么一说,晚妮也不好再拒绝,看着胳膊上的手镯,心里很是为难。
柳氏又柔声地说:“妮儿,如今恁春生哥这是走投无路了才回家来了,咱是一家人,咱不管他谁管他?是不是?”
看到晚妮点头了,柳氏接着说:“这以后,你呀,多往你春生哥那边跑跑,多照顾照顾他。小半香就叫我多看一会儿吧。”
过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柳氏又嘱咐晚妮:“妮儿,有病的人气性大,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要是他骂你,你也别吭气,回来我说他。”
晚妮点点头:“中,娘,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和俺春生哥置气哩。”“好好好!”柳氏笑容满面地看着晚妮出门去挑水。
春生躺在床上,眼睛望着房梁上的蜘蛛网,心如死灰。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段时间所有倒霉的事情,都铺天盖地地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赵春生究竟哪里做错了?老天竟然这么接二连三地惩罚我!春生忿忿地想着:生离死别,就业无门,身染重病,所有的事情都让我一个人碰上了,我还能再倒霉点吗?
风风光光地走,灰头土脸地回来,这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耻辱啊!今后我赵春生还怎么在赵庄出门呀!爷爷和爹都是站在人前面的人,而我怎么就活的这么窝囊啊?!
春生用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滴落在枕巾上。罢了,今天回来也看到了娘和孩子,心愿也算满足了,娘啊娘,孩儿不孝,从今往后,你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赵春生这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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