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以后的何照特别容易嗜睡，吃得却不多，即使她有时候硬撑着把饭全部吃完，过一会儿也会难受得到卫生间里呕吐。冯唐在一旁看着，却也是毫无办法。

　　晚上睡觉前，她总是要听收音机，说是为了胎教。冯唐说：“孩子还是个胚芽大小的种子呢，哪里听得懂音乐？”

　　“谁说的？他每天都在我肚子里长大，我能感觉到的！”何照躺在床上，床头橘色的灯照下来，映在她脸上，是那样安详。

　　冯唐擦干洗过的头发，然后上床：“那也太晚了，他都睡着了，你这个时候给他放音乐，不会把他吵醒吗？”

　　何照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说：“有道理，还是明天再听吧。”说完，她把收音机关上了。

　　他们拥在一起，何照躺在他胳膊上，说：“阿唐.....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他？”

　　冯唐没有说话，他正在想着怎样才能说出口。

　　“阿唐，我那时候真的以为我活不下来了，你告诉我，我们有一个小孩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或许能因为这个孩子，一切都变得好起来呢！我妈妈说过，孩子是上帝给大人的礼物，是派到凡间来的天使，会带来好运和福音的。所以，我们把他生下来，这样就真的是一个家了。”

　　何照说。

　　冯唐又把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他艰难地点点头。

　　“不过你要答应我，就算你不太喜欢他，也千万不要说出口，不要伤害他。好不好？”何照小声地哀求着。

　　“好。”

　　何照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冯唐却一夜无眠。

　　早上冯唐去公司之前，再三叮嘱何照下楼梯要小心，何照应了一声，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七八月份的天气怀着孩子，是最辛苦的。何照睡了一早上，起来脸蛋都是浮肿的。她吃了饭，小心地在楼上走动着，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走了一圈，她推开画室的门。里面的画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很久都没有动过了。何照闲来无事，想坐在这里画一会儿画，就拿了颜料找了一个空白的画板。她坐在那里，画了一个小孩模样的人物。她想象着孩子最好是个像他的男孩，有和他相似的容貌，远山眉，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性格最好像自己，要活得阳光活泼一点。她画着，越画越开心，虽然她的画技还停留在小学生的水平。

　　涂色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支白色的颜料，她起身到后面货架上去找。看了一圈都没发现，正当她以为白色颜料用完了的时候，走到货架最后排的拐角处，她稍不注意，脚踢到了一个迷你的油漆桶。

　　有什么东西响了，像是门打开的声音。她一步步向后走去，在房间最角落的地方，地上的地板裂开成一个正方形，刚好够一个人钻进去。她忽然想到那夜在画室门前听到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冯唐撒谎说来画室画画。

　　何照的心还是“咚咚”直响，她找了一个手电筒照了一下，下面是一层层台阶，再远就看不见什么了。

　　她顾忌自己的身体没敢下去，又把油漆桶放回原处，那道门果然又关上了。

　　她走出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手电筒，刚走了几步，突然觉得小腹绞痛起来。她捂着肚子，扶着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流下来。她慌了，使尽全身力气大喊着“救命！”

　　楼下一众人听到喊声，匆匆跑上来，见何照满头都是汗水，脸色也苍白得可怕，赶紧开车往附近医院里送。

　　何照躺在病床上，好像那一阵的疼痛消失了。她睁开眼，就见到冯唐。她虚弱地说：“孩子......孩子呢......”

　　冯唐点点头：“没事。”

　　何照这才放下心来。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冯唐一起进了办公室，医生道：“如果再稍微晚一点，可能就不用你做这个决定了。总之你也是知道情况的，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就算生下来，也是早产多病，说不定还会要了大人的命。”

　　“我知道。”冯唐的手抚上头顶，满脸都是从未见过的焦虑，“您放心，我会尽快跟她谈的。”

　　从医院里回去的那天晚上，何照正坐在躺椅上听收音机，外面下了一场暴雨，何照的脸色还未好转，看起来有点虚弱。她觉得有些冷，盖了条薄毯在身上，兴许是在医院里睡多了，现在却清醒得很。

　　收音机里正放着昆曲《游园惊梦》，唱腔婉转哀怨，何照觉得这悲伤的歌词不太适合给小孩子听，就索性关了。

　　冯唐推门走进来，肩上落了雨，头发也有一点湿。何照见了担心他感冒，就进浴室拿了毛巾给他。冯唐任由她踮起脚尖给他擦头发，就像初夜那次，他在厨房给她擦头发一样。

　　“好了。”何照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正要转身的时候，冯唐拉住了她的手腕，说：“何照。”

　　“怎么？”她回头认真地看着他。

　　“这个孩子......打掉吧。”冯唐站在那里，像大海上沉浮漂泊的一只孤舟。

　　“你说什么？”何照又问了一次。

　　“我说，孩子打掉吧。”

　　“为什么？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不是说好要留下他吗？”

　　“你听我说，医生说了，这个孩子胎心不稳，养不大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趁早打掉他。何照，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小孩的。”冯唐握住她的双肩。

　　“不！”何照摇头，“我不能再失去他了！我是他妈妈，我每晚都要和他说爱他的，我怎么能亲手杀死他！我要保护他，我要保护我们的孩子！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来的太不是时候了，你承受不住他，我也不能接受他。何照，你最后一次听我的话行不行？”

　　“不要！”何照的眼泪流下来，像一条蜿蜒的小河，“求求你了，冯唐！求求你了！他是你的亲骨肉，你不能不要他！你可以不喜欢我，可是你不能不要他！”

　　何照跪倒下来，抓着冯唐的裤脚，眼睛里都是恳求的样子，那么卑微，那么绝望。

　　冯唐蹲下来，如神降临一般：“小爱，我错了，我们都错了，一开始就不该把两个不同的命运线绑在一起的。我答应你，等你把孩子打掉，我就让你走。离我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见我了。我给你存了一个账户，你拿着那笔钱，下半生一定要遇到一个好人......”

　　何照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不断地摇头，断断续续地说：“求求你......”

　　冯唐终于站起来，一夕间头发白了不少。他说：“我约了明早去医院做手术，我亲自陪你去。”

　　何照紧紧拽着冯唐的裤脚不松手，冯唐看着她，终于使劲挣开了。何照一个趔趄，后背撞在梳妆台的柜子上。

　　冯唐想回头问她痛不痛，想了想，直接狠心扭头走了出去。

　　什么痛能比得上那心里千疮百孔的痛，何照躺在那里不动了，像一个被人蹂躏的破碎的布娃娃，毫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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