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乱如麻，我含着嗓子许久，才能吐纳出声：“现在还说不到那么远，先把眼下的事折腾好再说别的。”

　　声息淡淡，李岩刻意屏住呼吸，他隔了一阵子倏忽换了话题：“陈十，你真没伤到哪里是吧？你要伤着了，必须得找医生看看…。”

　　耳里有雷声轰鸣，我勉强撑住，冷漠得艰难：“你该走了。”

　　手握紧那块内存卡，李岩身体有些僵硬，他连点个头都不太自然：“那，我走了。”

　　我沉默以对。

　　又钉在原地滞了两三分钟的光景，李岩摁下了电梯，他给我挥手：“你快回去。”

　　连声都不回他，我转头就走了。

　　我知道我这样的做法挺没礼貌也显得特别小家子气的，可我着实难以压抑内心莫名其妙就被他掀起的狂潮。

　　回到病房里，我看伍海岸嘴唇干得厉害，我就拿了杯豆浆递给她：“看你渴了吧，反正买都买了。你趁热喝一杯。”

　　眉头皱起来，伍海岸径直扭开脸避开，她对着我慌慌张张摆手：“别，赶紧给我把这些玩意拿开，我都喝腻了好吗？你是不知道，这阵子李总也不知怎么一回事，他天天带一大堆豆浆茶叶蛋油条饺子的上班，他让我带出去跟同事分着吃，我都被他整怕了。”

　　就是顺嘴的，我接着话茬一问：“他咋有那么多那些玩意？他改行开早餐店了？”

　　“谁知道。不过目测全是他自己弄的，因为那些每一批次的味道不一样，有的好点，有的味道特别怪，那别提多一言难尽了。别说我，万嘉行政部和人事部那些小妹，都让给整怕了。”

　　苦笑，伍海岸摊了摊手：“让人特别无奈的，老板带来的让分给大家吃，大家不赏脸不好，赏脸了还得看运气，这一天天的都是翻来覆去吃差不多的早餐，我真的被弄出心理阴影了，你可别再把这玩意拿给我逼我吃喝，我会跟你翻脸的。”

　　隐隐约约感觉有哪里不对劲，我又暂时想不起到底是啥出毛病，我把豆浆放下，说：“那我去找护士站那边领个水壶，去打点热水给你喝。”

　　伍海岸还是手摆个不断：“喝开水没意思，不然你到楼下那个小卖部买包花生和两瓶啤酒上来喝喝。”

　　我不禁给她翻了个白眼：“你就造吧，你就能安安分分当个病号。你丫的腰都被缠了多少圈纱布了，还想着喝啤酒。”

　　“嘿嘿，啤酒杀菌，说不定我喝了，有助促进伤口愈合。”

　　拿过手机，伍海岸摁亮屏幕投之一瞥，她再把手机晃给我：“还有五分钟就到零点了，马上就到我３０岁生日了。”

　　我有些惊讶：“明天是你生日啊？咋不早说？你早说，我好歹给你买点啥啊。”

　　“到了我这么个年纪，越过生日越心慌，生日对我的意义，唯有提醒我渐渐老去。”

　　收起手机，伍海岸淡淡笑着：“我爸妈从我五岁开始，就一块经营一家卖些家常用品的夫妻店，他们一人去进货，另外一人就得留守店里看店，他们天天忙忙碌碌的对于生活疲于奔命，他们都是那种特别淡于仪式感的人。像我小学那时，我们那镇上普遍经济不好，但我那些同学过生日，他们要么有一份面条吃要么有一个鸡蛋。但我爸妈从来不做这些，他们的生日不过，我和我弟的，也没当回事，所以我总感觉我有些缺失的。毕业后，我自己能挣钱了，我２２岁的生日，我豪爽到拿出三个月工资请了好多同事朋友陪我庆祝，吃饭唱Ｋ样样没落下，可过完那顿生日之后，我才想起我还是没能吃上蛋糕，我有些兴趣索然，此后就极少再搞这档子事。”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伍海岸将头发往后撂，她继续说：“后面我跟着李纯开始给他卖命，李纯唯一让我感觉到我在他那里与众不同的是，他每一年都会记得我的生日，他也会每一年都会掐着点给我发生日祝福，当然他没啥创意，他年年都是发，祝你安康如愿。他多一个字都不舍得给我。然后吧，他每年生日，都会给我准备个生日红包，次次都是一千块。其实谁瞧上眼他那一千块了，他给我钱，还不如给我买个蛋糕，就算几块钱的，我都会很高兴的。可是他一次也没做过。”

　　听得心里阵阵郁结，我自然而然想起自己成年之前每一个凄凄惨惨戚戚的生日体验，这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越发拉近我与伍海岸的距离，我忙接茬：“你想吃蛋糕啊？那我明天出去给你买个，你想吃咱们就买，不一定要等李纯。”

　　笑容逐渐扩散开去，伍海岸望着我：“按理说，我该将你视作情敌视作眼中钉的，可是你这性格，让我很难拿恶意对着你。这些年，尔虞我诈再狡猾的人我见得多了，像你那样冰雪聪明的人我也见多了去，但唯独剔透的人少见。越是接触，我反倒能够理解李纯为啥被你吸引。聪明而不自作聪明，剔透而不盲目率直，血气而不鲁莽冲动，可以是一见到底的澄明，也知道何时该藏何时该露，你是个好姑娘，你这样的人肯定会得到很大的福气的，哪天你要结婚，让我当你伴娘怎么样？我想去沾沾你的福气。”

　　伍海岸这话题太跳跃的，一个不小心都延伸到结婚那边去了，我有些接不住，只得干笑：“说不定是你先嫁。”

　　“我比较难嫁。我自己知道自己啥性格，我太拗，碰到自己喜欢的，我放不开，连睡都没睡过。有些不喜欢的追我吧，我又烦，顶着个臭脸拒人千里。”

　　倏忽收住声线，伍海岸急急忙忙掏出手机，她再开腔声音明显有些情绪波动幅度较大的起颤：“李纯给我发信息过来了。我还以为他今年不发，他还是发了。”

　　看伍海岸的状态，她像极了刚刚情窦初开的小女生，我不好惊扰她美梦，我敛回声：“那你先看。”

　　笑容溢满唇边，伍海岸忙不迭解锁手机点进去，她视线定在屏幕上一阵，她那些笑容渐渐隐去，她把手机抬手呈给我看：“难得，今年李纯还额外给我加多几十个字，他真有心。”

　　我凑过去一瞄，李纯发来的信息赫然入目：“祝你安康如愿，祝你早日找到能忍受你臭脸的男人，嫁人当少妇。”

　　怎么说好呢，李纯发的这个信息吧，他可谓是拿出本色来将他骨子里面的吊儿郎当演绎得淋漓尽致了，这要是他发给我的，我肯定啥事没有置之一笑，可对于伍海岸而言，她对李纯的感情越是隐忍越是堆积得覆水难收，她可以在李纯面前做到若无其事，但是在避开李纯的别处，她会因为李纯任何一丁点细枝末叶胡思乱想。

　　果不其然，伍海岸紧紧捏着手机，她脸上全是难以名状的慌张与荒凉纠葛，她有些无助的仰着脸看我：“陈十，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给我分析分析，李纯这个信息是啥意思？他该不会是察觉到我喜欢他了，他故意发这样的信息，暗示我该对他死心吧？”

　　看不得伍海岸这般患得患失的脆弱，我脑袋乱糟糟的，我一方面既怕伍海岸因我的安慰得到希望而越发沉沦，我一方面又不忍她再承受失望绞折，我来回踌躇为难许久，我后者心态占据了上方，我捋了捋思路，说：“应该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吧。李纯这人那么直接，他肯定没那么多弯弯道道的，他那话挺符合他爱开玩笑的作风，应该是没有别的隐藏暗喻的。”

　　分明就是想找个人否定掉她的胡思乱想，伍海岸听闻我这话，她紧绷的表情松弛一些：“你也这么看，我就放心了。我和李纯博弈那么多年，我自觉自己隐藏得特别好。我要是被他看穿了心思，那我会觉得无脸见人。”

　　诶呀，这气氛被造的，太愁人了。

　　为了彻底打破，我站起来，说：“不然这样，反正今晚我就搁这里照应你了，我还是按你说的到楼下买包酒鬼花生买瓶啤酒，我再给你带瓶牛奶饮料啥的，咱们就当是小小庆祝一下。等你哪天身体靠谱了，能活蹦乱跳了，咱们再约出去外面喝顿过瘾，你看这样咋的，可以吧？”

　　略有为难，伍海岸勉强点头：“那随便，我现在也睡不着，找点事来闹一闹也好过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干瞪眼。”

　　我到小卖部的时候，正好遇到几个医护人员交班出来买水喝，他们看起来都不过二十三四的模样，脱下刻板的白大褂之后他们很欢腾，一会拿这个一会拿那个的在收银台耽误了不少时间，我听着他们的欢乐打趣竟有神清气爽，我也不急着催促，拿了东西就安安静静的排在后面等着。

　　差不多耗了十分钟，我左手拿着花生右手拎着啤酒牛奶快着步子返回，我一推开房门就迫不及待向伍海岸汇报道：“等着急了吧，人多，付个钱还得排队…。。”

　　仿佛被惊吓到，伍海岸身体微微一颤，她有些恍惚扭过头来，她反应不灵光那边生硬的接驳上：“你回来了。”

　　“你咋的，你在发呆啊？”

　　扣上门，我拿着东西绕回到伍海岸的病床边上，我瞥着她又往脸上堆砌起来的愁云惨淡：“你咋的了？咋又不高兴了？”

　　有些懊恼与郁闷，伍海岸耸拉着脑袋：“刚刚你出去买东西，我脑子抽风得厉害，没人摁住我，我一时冲动给李纯打了个电话回去，我问他在干啥，他说他和新认识的美女在吃宵夜，我一时口快就拿蛋糕说事，没想到他死命问我地址，说他三个小时之内必定给我送来。我本来不想告诉他我在盐田医院这边，但李纯又拗又凶，我招架不住，就把地址给他了。我也不知道他说真还是说假，我现在是后悔到裂墙。陈十你说说，我不老早知道他李纯就是那么闲不住的人吗，他爱跟谁吃宵夜爱跟谁开房犯着我什么事了，我跟着较什么劲。晚点他要没买，我以后肯定要尴尬死，他要买来了，我也能尴尬死，我这把自己弄得前后不是人了。”

　　咋说好呢，不熟之前我觉得伍海岸举手投足都是御姐范，她那心理素质要多强有多强有多牛逼有多牛逼那样，可是熟了之后，她在我面前放飞了自我，我甚至觉得她包裹在成熟皮囊下的心，比起大部分十几岁的小女孩，还要小女生。

　　它那么脆弱，那么易碎，那么容易胡思乱想，那么容易患得患失。

　　而我早已经成那些百无一用的情绪里杀出血路杀出重围，我再看着伍海岸这般如痴如醉演绎着得不到回应与救赎的悲喜交集，我心里有阵阵泛酸。我再想起孟笑笑，我想到她与伍海岸，都是那般优秀的人儿，她们仍然会为情所困求而不得，我更是唏嘘。

　　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故作轻松调侃说：“你管他那么多干啥，他要真买来了，那你就吃，他就到底没给买来，那你就当没这回事。来，喝点牛奶，我让老板放微波炉里叮了下，还热乎。”

　　到底还是想在我面前有个人样吧，伍海岸勉强找回些状态，后面就是她喝牛奶我喝酒的扯了一顿，我们聊到差不多一点左右收场，我去打了些水给伍海岸洗完脸，我再潦草抹下自己，关掉灯就到了旁边陪护床躺下。

　　疲惫翻涌而来，我一蒙上被子很快就迷迷糊糊进入睡眠状态，我睡意渐沉间，忽然一阵开门声钻进耳里，我被惊着张开眼睛，灯已经被打开了。

　　李纯站在门口处，他的手还没来得及从开关处拿下来。

　　这被窝已经睡暖，我睡意也还惺忪着不愿撒手，我第一个涌上来的念头就是这个男人有病才要夜半三更扰人清梦，我也因为带着些被吵醒的恼一时嘴快：“你来做什么？”

　　心不在焉的扫了我一眼，李纯语气不善：“老子要是提前知道你也在这里，老子就提前准备一桶汽油，把你烧了。”

　　丢出那么一句，李纯一点也不知道顾及其他房间的病人，他用脚勾住门狠狠拍上，他三两步走到伍海岸的床边，他这边刚把手上拎着的蛋糕丢在床头柜，他那边就伸手扯住被子用力一掀，他把所有被子抖在伍海岸的脚板处，他声调平平：“不是要吃蛋糕吗，我买来了，你还要我喂到你嘴里？”

　　境况可被我惨多了，伍海岸哆嗦着睁开眼睛，她惊愕茫然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因为带伤在身不要大幅度倾身去拽回被子，她有些沙着声：“被子，给我拿回来。”

　　“怎么就住院了。是嫌家里空气太好，往死里喝酒，把自己喝半死了，让１２０里拉过来的？”

　　手指勾住被子一角，李纯要拿不拿的愣是悬在那里，他分外嫌弃的白了伍海岸一眼：“你要真是喝多喝出的毛病，那该被直接送到殡仪馆去，来医院浪费什么资源。”

　　哪里能看得惯李纯变着法子折腾伍海岸，我就算被窝再暖我舍不得与它分开，我还是狠手一拨下床冲过去，我扣住被子用力抢过来就给盖回了伍海岸身上，我有些儿火大：“你是不是人，海岸正病着，大半夜你把她被子掀了，她要着凉怎么办。”

　　“哟，几天不见，你是脑子被哪家的野驴踹破壳，踹出个毛病来了。在我印象里，你何时已经跟伍海岸好到情同姐妹的地步了啵。”

　　语气里无不埋汰揶揄，李纯意味颇深望着我：“难道，因为你前一姐们阮思婷搞了你差不多到手的男人，你陷入那个死循环出不来，你现在想要重新换回李岩去搞，你就故意跟伍海岸装熟，以便打入敌人内部，方便获取情报，方便你更有规划有布局的吃回头草？”

　　被李纯这番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弄得更上火了，我狠狠瞪着他：“你要嘴巴里全是狗牙，那就闭嘴吧！”

　　有些艰难的举起手来，伍海岸勉强够着我的衣袂，她轻轻扯了扯：“陈十。”

　　想到伍海岸分明是在暗示我别跟李纯打嘴仗，我再想到伍海岸对李纯是沉迷到了骨子里，我再与李纯剑拔弩张说不定也能惹来她黯然，我有些懊恼，我转身回来借帮伍海岸掖被角掩饰了一下，我调整好思路之后就赶紧实行我的开溜计划，我说：“海岸，你一直没喝水哩，这样吧，你在这边呆一会，我还是去找护士站看看哪里能领到水壶不，给你打点热水喝。”

　　大概觉得我们仨人三角鼎立的气氛还尴尬得熬人，伍海岸听懂了我是想溜，她配合着：“好，你就随便去问问，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用太刻意。”

　　这夜色深深的，整个甬长的走廊只有稀疏的一两个巡房的护士，冷冷清清之下风迎面而来，我裹紧衣服还是觉得有些冷，不过我还是觉得在外头可比在里头好受多了。

　　让我特喜出望外，护士站的小姑娘听说我要热水壶，她把她这边多出来的一个先借给了我，我洗干净之后装好开水，就拎着在外面瞎溜达。

　　我来来回回溜了有十几分钟吧，伍海岸给我发了个信息，她说：“陈十，你回来吧，李纯说他有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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