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魂归故里卓家郎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刘细军《悲秋歌》
卓旗扬漂洋过海北上的一路,都在想象着祖家的模样,以及自己抵达时候会先见到谁,会先做什么事。他是真没想到,一登陆先见到了土匪,一进家门便主导了一场“引水魂”的法事。
关于这场法事,在十多年前卓天养将军过世的时候便作为遗愿,被列在卓氏家族大事里,因故拖了十多年,直到近期卓氏宗族逢百祖忌,终于敲定了黄道吉日,卓氏宗亲在卓老太爷的指示下早已筹备多时,卓旗扬在香港时也已受过卓一新千叮万嘱,故而熟知程序,作为孝男,全程任由师公摆布,配合得无一不妥。
墓土安置到厅桌上之后,卓天养的旧衣被“师公”带到了报恩亭附近的溪边,用一竹竿插置纸船上,祭敬点香,置“魂轿”、点木主、引魂归虞入公嬷厅——闽南人管宗祠也叫公嬷厅。卓氏的公嬷厅少不得要挂上郡望和堂号:“西河衍派”“褒得传芳”八个大字皆是赫然入目。
来回两趟,横彩为前导、红白姓氏灯、灵幡、开道鼓乐一样不能少,还有特邀而来的军官吴鹏飞骑马后护“督铭旌”,魂轿二顶分别载着相片与神主,执绋亲友“车而”同行……热热闹闹的一场法事,意味着已过世十多年的卓天养,终于魂归故里。
其实在美国跟大哥通电话的时候,卓旗扬听到要做什么法事,真的觉得完全无法接受,他一个新时代的读书人,能操持什么法事?让同学们知道了还不笑话死他?但为了行程不被大哥制止,只好勉为其难接受,暗地想着反正主导权在他手上,他应付一下就是了;后来,飞机抵达香港之后滞留了好几天,卓旗扬才见到匆匆赶来的管家卓一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接下去的行程居然还让他抱着一盒墓土和旧衣当作父亲,一路与之说话,提醒地址的变化,叮嘱他跟着自己回家:“卓天养阿爸,我们现在在香港码头,登船了,这个船会带我们回祖家……”“卓天养阿爸,我么现在在海上,明天就可以到达鼓浪屿了……”他听完这些神叨叨的安排,几乎要落荒而逃。但是最后,当他看到大哥的信笺,字里行间有水渍模糊的印记,便撤下了作为新青年的骄傲。
大哥在信上说:如果可以,我会亲自走这一程。我知道你对父亲没有印象,可是要知道,他最疼你,你还没出生就怕你不好养,到处跟人问怎么样安排对你最好,最后采纳了广东陆叔叔的建议,给你的排行前加了个十,所以大家叫你卓十二少;你的小字也是父亲起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不指望你长大之后出人头地,只希望你品质高洁,不要成为纨绔子弟。他临终的时候,什么事也没交代,只跟我说了一句,景行交给你了……
卓旗扬是在卓一新面前看的信,看得难受,只想快点结束这个场景,便急急表态:“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就把这盒墓土当作父亲的骨灰,一路陪他老人家聊天聊到祖家嘛!”
卓旗扬本来认为这是个迷信的仪式,只是碍于大哥的情面不得不执行,觉得自己到时敷衍了事即可,可是真正身置其中的时候,看到并不熟悉的族人们脸上的悲戚不像有假,看到纸钱洒满热土、听见哀乐声声如泣如诉,自己也忍不住掉了几颗眼泪。
衬庙之礼完成,卓老太爷拄着黑檀拐杖,颤巍巍地踱到厅正中,看着雕金环龙的新木主,老泪纵横:“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天养仔啊……当年给你送顺风的人都没剩几个了,五叔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到你回来,算是好命人了,够了,够了……”苍老的声音低得发哑,几乎每一个发音都在颤抖,惹得卓旗扬清泪涟涟。
胜利仔跟在卓老太爷身边,一边搀扶着老太爷往厅边坐,一边安慰道:“阿公,人家都说,要吃要穿苏杭二州,要死要葬福建泉州。天养伯回来就好了嘛!”
卓老太爷一边抹着泪,一边点着头:“是啊,你说得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突然想到什么,扭头找起卓旗扬来。
卓旗扬没想到五叔公那么洋气,一开口就阿Paeng、阿Paeng地叫着他的小名。不过这个美丽的误会没维持多久,卓旗扬便自己领悟了过来,国语都不灵光的五叔公哪里会懂英文,不过是先前听家人读信知道了他的小名,便用闽南语给对号入座了——用闽南语来叫,他的小名就是:阿歹。
卓老太爷“阿歹、阿歹……”地连叫了好几声,卓旗扬赶紧迎了上去,卓老太爷眯着一双老花眼,几乎要贴到卓旗扬的脸上,狗嗅似的扫了一圈,“哎哟”一声大叫了起来:“真的是个浊眼的!又来个番仔!”他是老派国人,在他的世界里,眼睛长得黑白分明的才是中华正统,眼珠子颜色成了蓝色棕色琥珀色的,那都是鬼子、番仔。百余年来卓氏家族不断有人下南洋,在国外娶妻生子的子弟也不在少数,族里有规定,番婆女儿可以忽略不计,番生的儿子还是得记入族谱的,所以,像卓旗扬这样的番生子到了眼前,卓老太爷还是打心眼里觉得是自家的孩子,只不过长得不太正统罢了。
一旁陪哭的婶婆嫂嫂们纷纷破涕为笑:“老太爷又多了个心肝宝贝了。”说完便开始讨论起中午各棚“安位桌”数量和飨胙人数的增减,以及给族里人分发咸饭的分工,聊着聊着便聊起了今天咸饭里加料加了多少款山珍海味、炼制淋饭的葱头油原料用了哪里哪里运来的上等花生油,等等……
卓旗扬还在伤心中,一开始没找到笑点,后面更是没找到要点,愣愣站了半天,还是卓老太爷亲自给他擦了一把眼泪,拽着他离开祖厅,才晓得要回大厝去。
走到自家的大厝前时,卓旗扬还是被震住了。
从宗祠出来的一路上,卓老太爷念念叨叨地一路介绍,说这一片的房子都是近二十年来新起或翻建的,不仅宗祠祖厝保留着“皇宫起”,四周建筑皆是卓氏宗亲的各家住宅,一座一座的小院,大部分是石条红砖厝,不论几层建筑,屋顶均保留了张扬的“皇宫起”屋檐,不过出了郭坑村,沿大路的那排楼房便属于镇中心了,楼前正是通往城隍庙的大路,都翻成了骑楼——学南洋的样子,楼上住家,楼下敞开大门经营商铺。整个城镇由大大小小几十个村落组成,主干道沿街多数是自发建的骑楼,人称“有街无处不经商”,算是地方一景了。而卓旗裕这些年寄回来的大笔大笔金钱,大部分用于扶助宗族之外,还给自家修建了一座大厝。
大厝占地五亩,前埕后厝,坐北朝南,五开间加双护厝,红砖白石墙体,“皇宫起”屋檐。大厝前方是一个称作“石埕”的青石场地,石埕右侧外边种了几棵榕树,立着个小石亭,上书“流清翠屏”。石亭里、榕树下皆安置有石桌石凳;靠大厝的一边开了水井,水井旁是个直径一米左右的石制洗衣臼。树荫下凉风习习,一到黄昏,族人围聚在此喝茶聊天、洗衣拣菜什么的,估计都是蛮惬意的。
一行人推开朱红大门,跨过高至脚踝的石条门槛,正式踏入卓家大厝,此时首先映入卓旗扬眼帘的,是一个跟石埕类似的,用石板铺就的大天井,再走进去才是前厅。前厅清一色的红木家具,雕龙画凤又描金的,显得十分奢华。正中的厅桌上供着先人遗像和土地观音关帝爷,香炉之外,成双成对地摆放着玉壶、古董花瓶和烛台,厅桌内嵌八仙桌,八仙桌两侧是两把做工精细的交椅,对着厅中两排同色客座交椅,客座交椅之间各有一个小方桌,小方桌上亦是一双一对地摆放着各色影青或青花瓷瓶。此刻厅中没有人,但打扫得一尘不染,卓旗扬扫了一圈,发现厅桌两边,有一边的桌角摆放了一个圆木桶,并没有成对出现,他默默上前一步,俯身把木桶抱出来欲查看个究竟,可掀开盖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纳闷地问胜利仔:“胜利仔,这个桶是做什么用的?”
胜利仔扶着老太爷刚坐下,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看到卓旗扬脑袋都快伸到桶里面去了,露出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木木地说:“放回去吧!那是太祖奶奶的子孙桶。”
卓旗扬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是子孙桶?”
胜利仔嘿嘿笑了两声,解释说:“我们大房的太祖奶奶生了九个儿子,活到了八十几岁,是族里最好命的女人,所以按照我们的风俗,这个她用过的桶,我们大房就由长子嫡孙收藏下来,纪念我们的出身。”
“哦?”卓旗扬也还没反应过来,又抱近桶瞅了两眼:“太祖奶奶用这个桶做什么?”
胜利仔脸上的表情有点要崩塌的迹象:“尿尿。”
“啊?!”卓旗扬双臂一抖,再一松,整个子孙桶掉了下去。
还好,胜利仔眼疾手快地扑倒上前,抢在子孙桶落地前一秒接住了它,却也因此实实在在地亲了桶壁一口。
卓老太爷见此场景,笑道:“你阿太会保佑你将来生多多的儿子!”
胜利仔陪着干笑了几声,小心翼翼地将子孙桶放回了厅桌的桌脚处。这时,后宅出来两个族里的妇人,一个穿着花衬衣黑裤子,一个穿着素色旗袍,齐齐催着胜利仔给卓旗扬“脱草鞋”。
卓旗扬和阿强先前所受的风俗礼仪培训当中并没有“脱草鞋”这一说,而且自己脚上明明穿着西式皮鞋,哪来的草鞋给胜利仔脱呢?两人面面相觑起来。
胜利仔笑着把卓旗扬塞进厅前左侧的交椅上坐下,一边脱下他鞋子,换上一双新的皮鞋,一边解释。
卓旗扬和阿强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这是个接风洗尘的仪式,专为远行归来的番客所设,脱草鞋不仅仅是一个仪式,行礼的亲朋好友之间还会互赠伴手礼,伴手礼以闽南和南洋两地的土特产为主,当然,也是借此机会叙旧深聊的意思。
于是,随行的阿强计入卓姓“养子”,也一起受到了这个礼遇。只不过,卓老太爷亲自打断了聊天的局面,把胜利仔打发去外头帮忙,然后给卓旗扬派发了正式任务:“阿歹,你还没见过你阿母,赶紧到里面看看她,她也很想见你。”
听到这,卓旗扬一颗心砰砰砰跳了起来,那反应,堪比他第一次见到心仪姑娘时的慌乱。
厅中众人也都齐刷刷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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