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我心依旧两地书
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金·左企弓
乔薇知道了卓旗扬老家有个未婚妻,却还是往他身边跑得勤快。
学校里谁都知道那个大有来头的卓先生很是欣赏乔薇,拉大提琴的那个乔薇呢,也深深爱慕着卓先生,两人大概是爱侣吧,并不避嫌呢,郎才女貌出双入对羡煞旁人。——这话传到卓旗扬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如火如荼。
卓旗扬有些头疼。同时,也更加期待何腰治的回函。
他几乎忘了,何腰治识字有限,此生还从未执笔写过信。
当然,在以月计的漫长等待之后,卓旗扬终是等到了何腰治的亲笔书函。
腰治的信,每个字是端端正正的丑,不认识的就画圈圈代替。卓旗扬放慢速度边读边猜,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读出来何腰治唠叨的那些家常。心下很是为她累了一把,真是难为了她,怎么写完那么长一封信的。
他认认真真地写了回信,信眉札记列出了她信中的错别字,备注了圈圈里的字词,还特别交代了一句:望卿卿下回来信,于名字下注明年月日期。
读完的信就搁在桌上,乔薇进门便看到了,扫了一眼之后打趣了几句:“卓先生,您是怎么摊上这么个草包未婚妻的?”
没料到卓旗扬板着脸回了句:“没机会读书又不是她的错。”
乔薇被下了面子,气呼呼地跑了出去,直到在舞厅跳够了舞回来,又跟卓旗扬道开了歉:“英雄莫问出处,我没有资格取笑您的未婚妻是草包,这是我的错。”卓旗扬哪里会跟她置气,笑一笑便过了。
乔薇倒是个豁达的,敞开心扉聊起了她对闽南女子的看法:“闽南的姑娘挺可怜的。”
卓旗扬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句,挑眉问道:“怎么说?”
乔薇照着自己的认知先说论据再举例论证:“她们结婚只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服从家族的利益。”乔薇老家有许多人跟闽南一些宗族有生意往来,便也通婚。村里有个七老八十妻妾成群的老财主,便娶了一位年轻貌美出身颇好的闽南女子做填房。那位小姐姓曾,嫁到山西之后多年未有所出,后来有了个孩子,曾小姐竟然把孩子扔到河里去了。孩子捞上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送医院的路上吐了点水出来,半醒不醒的喊着妈妈,妈妈。
卓旗扬听着有些奇怪,问为什么。
乔薇叹了口气说,曾小姐那个时候已经疯了。后来听说,曾小姐在闽南原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但被族人拆散了,远嫁给老财主。老财主一门心思想要留个后,但实在太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看着多年未有所出便想了个招,买通了个壮年的瘸子乞丐,给了点吃食,将乞丐和曾小姐关一屋关了几天。之后曾小姐便疯了。十个月后,生下一名女婴……所以,女婴抓周那天,曾小姐趁保姆不注意,将孩子抱走扔进了河里……
卓旗扬听到最后,心里也是犯堵。沉默了一阵,对上乔薇一张青春靓丽的脸庞,来了一句:“所以你看,我更应该对我的未婚妻好一点。”
如此情势下,乔薇发现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只能点头。之后,她又跑去跳了一个通宵的舞,才安下了情绪。慢慢,死了心。
再后来,乔薇舞厅去多了,重逢了一个在取琴时打过一个照面的,走着“铝谷”线的飞行员教官,倏忽之间再次掉入了爱的漩涡。卓旗扬成了师生们茶余饭后同情的对象而不自知,还莫名被众人“关照”了好长一段时间。
何腰治的来信越写越顺溜,刚开始用卓家大厝书房里留存的宣纸,后来便换成了日历背面。卓旗扬将所有信件都收在一个手提箱里,因有乔薇大提琴被炸碎那么一档子前车之鉴,再有日机轰炸的时候,他都是抱着箱子跑。后来,几个调皮的学生从他箱子里翻出何腰治的信件,看到小学生字体中间不断出现的圈圈,乐不可支,到处传说英明神武手可通天的卓先生居然有个草包未婚妻。
卓旗扬只是置之一笑。
经历了那么多的噩耗,人间尚有那么一丝暖意,就来自这一张张日历背面写的幼稚但饱含关怀的文字。字很少,意深,只有他自己懂。后来他老了,看着身旁的年轻人分分合合,为了那么点利益各种倾轧,男女之间少见从一而终的爱情与婚姻,他很是自豪地跟妻子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多好啊。虽然是最乱的时代,却是人心最好的时代。”那时候,他的妻子是这么回答他的:“还夜不闭户呢!所有这一切还不是因为穷!好了,你也别感叹了,真让你回去战火中你可愿意?虽然人心简单是好的,可是战争,任谁都是不想经历的。”
是的,战争实在是睁眼的噩梦。
人在大后方,卓旗扬却不得不设身处地地关心着祖家。他这边空袭不断,闽南陈坑那边又是如何呢?他放心不下族人和乡邻们的安危,在给何腰治的去函中,逐步总结了空袭时的注意事项:
平日防范需知,不着鲜艳衣冠,比如红白二色,轰炸时尤甚,出逃宜轻装便服,携带简要救济药品,不可多带杂物;
轰炸时离市集等建筑聚集地越远越好,镇定疏散、寻僻静处躲避为佳;
寻到隐蔽处所躲藏,亦不可人群聚集,以分散为上策,特别应注意避开牌坊、高墙、石碑等一应高大建筑物;
侧卧较坐立为好全;
卧于小树下,较大树下及丛林中为安全;
伏卧小防空洞,较大地洞为安全;
既已隐蔽,不论敌机到达与否,切不可向外窥探,以免暴露;
敌机若已在附近投弹,切不可群起奔逃,以免敌人用机枪扫射。
……
何腰治回函连声称是,说她很是认真的研读了卓旗扬教的法子,不过目前为止尚未实践过。最近日本鬼子没空搭理陈坑村,据说从金门到厦门,时有游击队潜入,陆续打了好几仗。
又说,他留的勃朗宁,她交给了回村探视的吴长官带去给大同师。说: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不给那把大枪呢。大枪跟部队里发的都一样,到时候被缴公了也说不准,那把小□□给了大同师,他可以贴身藏着自己用。
卓旗扬心里发笑,这个何腰治,还真是鬼精灵。
接着往下读,原来还有更有趣的:“吴长官发现我会写信了,问我谁教我读书写字的,我说我的先生是你啊,吴长官还笑。我不晓得他笑是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吴长官长得吓人,笑起来还是很吓人。”
卓旗扬抿着嘴偷笑。“先生”这个事情,要从他教何腰治认字开始说起,某一天,何腰治说他是她的老师,卓旗扬说自己不老,何腰治想了半天问他:“你教我读书,不就是我的老师吗?不叫老师还能叫什么?”卓旗扬灵机一动说:“先生。学堂里不是都叫先生吗?”
隔着山长水远,他仿佛看到了何腰治一脸费解的神情。——此时的何腰治依然懵懂。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原来“先生”有很多种解法。而城里女人所说的先生,更多是指的“丈夫”。小有些聪明的她竟然是被一脸人畜无害的卓旗扬“坑骗”过一把的。
再后来,大概是民国三十二年(1943)的年底吧,何腰治字里行间略有些犯愁,提到说担谷涨至法币八百来元了,许多侨眷无所入,日渐艰难,有卖故衣的,有售锦被的。然后说自家算好的,因为她还能干不少活,以及母亲何陈罔市手上还捏着点金子,时不时还可以带着大炮去镇上光顾饼解个馋图个新鲜。
卓旗扬担心她报喜不报忧,便汇了笔款过去。但战局正烈,邮路难通,何腰治收到那笔款,已是第二年的事情。
之后,何腰治的来信虽然渐少,但代字的圈圈越来越少见,字也越写越好,有时候还会用一两句诗词。某日一句“偶有盎盂相敲亦属平常”让卓旗扬很是愣了一下,她都会用这么文的成语了。
卓旗扬很好奇地问她跟谁学的诗文,她回函说是把卓家书房里的诗集经典看了好几本,不懂的就查字典,再不懂就去请教燕先生,最后她这么说:“燕先生说我现在的学问是陈坑女子第一。”卓旗扬又被逗乐了一回。
那一次,何腰治随信附了一张照片,说是吴长官又来了一次村里报丧,随行的摄影记者给她拍了一张。
照片上的何腰治褪了青涩,眉眼之间较之前更多了几分明媚动人,显得明眸皓齿、体态嫣然。跟年画上的仙女似的。
卓旗扬心中忍不住一漾:她十八了。真的长大了。
十八岁,卜卜脆。小美人长成大美女了。他耳畔不由缭绕起那段闽南小调:“查某囡仔你几岁,你是嫁尪还是未你未嫁,我也未娶,十七八岁当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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