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洋布裹脚番客婶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
卓旗扬第一次见到他的母亲。确切地说,是大哥卓旗裕的亲生母亲,他的“大妈”。
卓旗扬的生母是南洋一位庄园主的女儿,是和卓天养将军在教堂结婚、扯了结婚证的法律上的卓夫人,可是眼前这位平平的大脸庞上一脸雀斑、全身水肿、形容缟素的老妇人,才是卓天养将军的原配,没有领过证也没有离过婚但是拜过祖先记入族谱的那种原配夫人。在卓天养过世之后,尤其是生母改嫁之后,卓旗扬所接受的家庭教育里,他的“母亲”便是眼前这位。
闽南人管下南洋的人叫番客,所以管他们的妻子叫做“番客婶”,许多番客婶是随夫过番的,可也有不少是滞留家乡照顾老小的。卓天养这位原配夫人便是后者。她闺名陈丽卿,是下陈坑的陈家女儿。当年两人的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哑嫁,陈丽卿一嫁到卓家,卓天养就留下她照顾父母,独身下南洋闯荡去了,几年后他在南洋的打铁铺稳定了,才回来家乡小叙天伦,长子卓旗裕便是在这段时间里怀上的。再后来,卓天养回到南洋闯进了军界,身份所限再也没能回国,只派人来接走了卓旗裕——其实当时卓天养是想接一家人同下南洋团聚的,可是卓天养的父母高堂均已年迈,不愿离开家乡,在老人家看来,临老闹个客死异乡实在是人生最大的刑罚,怎么不如在家安养天年的好,如此一来,陈丽卿便不得不留下来照顾两老了。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公公婆婆享了天年各自去了,陈丽卿也渐渐迈入了老年。然后,卓天养在南洋过身,陈丽卿就更没有下南洋的动力了。枉担了“番客婶”名声的陈丽卿始终没有走出国门,这两个少年夫妻没有成为老来伴,他们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前后加起来不足两年。
近些年来,卓旗裕回来了两次想接母亲走,可是陈丽卿已经一身老人病,跟当年她的公公婆婆一样,不愿临老离开家乡……就这样,卓家的团圆大计年复一年地耽搁了下来。
卓旗扬知道陈丽卿不识字,更不会说国语,但彼此一直通着信互相了解互相关心。
因为回乡路费太贵,大部分华侨们无法频繁返乡,便只能朝记忆中的故乡一封一封地寄信——闽南语管信叫作“批”,所以华侨们寄回来的信就叫“侨批”,家里寄过去的信则叫“家批”。
过去的日子里,卓家兄弟在南洋每个月都就能收到一两封家批,有来自卓氏家族的叔伯长辈的,有来自母亲大人的。其中,母亲陈丽卿寄去的家批都是找人代笔的,但每次总不忘传达给卓旗裕大段大段的嘱咐:“阿裕你要照顾好旗扬小弟,才不负你阿爸的嘱托,旗扬如有不乖,要循循善诱,该罚便罚,但不可成日打骂……”每一封信都会提到卓旗扬,衣食住行家教进学样样操心,完全是亲妈的路数,所以卓旗扬一进门见到她病怏怏躺在已掉金的雕花木床上,便带着阿强,两人端端正正地在床前跪下,各磕了一个头:“阿母/夫人,我是旗扬/阿强,我回家了。”
“哦,阿裕啊……”陈丽卿挣扎着挪了挪身体,穿素色旗袍的族中妇人连忙上前帮她垫了背坐了起来。只见她一身黑色锦缎早已躺得皱巴巴了,却还是全身唯一流溢了光泽的地方。
这个时候陈丽卿看到床前两人皆是陌生面孔:“阿裕呢,阿裕不是要回来吗?”
“阿母,我是旗扬,大哥在忙,我先回家了。”卓旗扬跪着重复了一遍。
“旗扬……旗扬……噢,阿歹!……”陈丽卿连着念了两遍,突然反应了过来,“阿歹你回来了?”直勾勾看了眼卓旗扬,又看了眼卓水强,然后将迷惘的目光投向身边的素色旗袍:“秀英,这两个哪个是阿歹啊?”
名唤秀英的妇女一边给陈丽卿掖着被子,一边不厌其烦地介绍了一遍。大热天,盖着棉被的陈丽卿却一点没有流汗,水肿的皮肤没有一点光泽,按一下半天才能回弹,看上去状态极其不好,看得卓旗扬和阿强都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过了一会儿,陈丽卿突然自己激动了起来:“阿歹,阿歹你快快起来!还有你,你,阿强,你也起来!”
两人应声站了起来,穿花色衬衣的妇人已经搬了两个竹凳过来给他们就座。
一坐下,是吱呀一声,来自竹子的摩擦声,卓旗扬低头一瞧,身下的椅子是他在南洋也用过的,闽南人称之为“轿椅”。这是一种子母椅,可以一物两用,竖着放是大人坐的竹凳,侧着放则是婴孩用的学步椅。
“阿歹,你坐过来一点,让我好好看看!”母亲大人发话,卓旗扬赶紧起身,阿强眼疾手快地帮忙把凳子往前挪了挪。陈丽卿盯着卓旗扬看了又看,扯住素色旗袍说:“阿秀……这孩子……浊眼浊得那么厉害啊……”
素色旗袍笑道:“阿歹这种孩子,叫混血儿!你看多漂亮!缘投!……过几天不知道会有多少女孩子要来踏破咱们家门槛了!”
陈丽卿会心地笑了,这一笑,浮肿的大脸庞上动了动,半天才恢复原状。
卓旗扬看到这样一副病容,心下难受,硬堆着半缕微笑,汇报说:“阿母,我带了阿爸回来了。刚刚做完引水魂。”
“天养回来了?”陈丽卿愣了一下,怔住了,随后念叨起来:“回来的好,回来的好,他早就想回来了!,快,阿歹,扶阿母去给你阿爸点注香。”说着自己动手先开了杯子。
卓旗扬赶紧扶着陈丽卿坐到床沿,当陈丽卿的双脚落到床边上的时候,他登时傻了眼,只见长长的棉质洋布缠绕着陈丽卿的双足,足面鼓鼓的,脚背极短,仿佛两只马蹄子!——这是三寸金莲!问题是,在他从小到大所听过的关于母亲的所有描述中,并没有这一项!
虽然听先生讲过三寸金莲,也在笔记小说里看过各种香艳的描述,但真的有一双三寸金莲摆在面前的时候,卓旗扬并没有觉得多么美好。相反的,他觉得很难受,此刻的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一双脚裹成蹄子呢?真的太可怕了!他讷讷地问了句:“阿母,你会疼吗?”
陈丽卿勉力一笑,说:“疼啊。当然疼。我裹脚的时候已经11岁了,那时候很多人都不裹脚了,我姐姐因为没有裹脚,一嫁过去尪婿就嫌弃她,娶了好几个小老婆,阿爸阿母怕我跟姐姐一样,嫁不好会一辈子受苦,就给我裹脚了。那时候脚已经大了,裹不下去,就拿锤子砸,砸烂了再裹进去了……”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脚背,突然抬头问:“阿歹你要看吗?”
“啊?”不待卓旗扬考虑一下,陈丽卿便解开了一条裹脚布。
那是一只扭曲狰狞的小脚,从小脚趾开始,三个脚趾连同大半的脚背均已折断拗进了脚底踩着。
卓旗扬愣愣看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陈丽卿突然眼泪嗒嗒掉了下来:“当年你阿爸派人来接我和阿裕,族里叔伯让我放心去,说可以代为照顾你阿公阿嬷,你阿公阿嬷也希望我去,怕天养身边没个人照顾……我也不是不想去,但是你阿爸那时候赚的是刀口的生意,要到处跑的,我这双脚,就怕连累他啊……”边说,边把洋布裹了回去。
卓旗扬默默地俯下身,说:“阿母,我背你。”阿强要上前替他,被赶到了一边。
陈丽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着跟身边的阿秀说:“阿歹真是乖,我真有福气!”
阿秀笑眯了眼,附和道:“就是嘛,丽卿婶,你太有福气了!这孩子真有孝心!阿裕教得真好!”
陈丽卿享受了小儿子的孝心,由他背着坐上了轮椅,盖了两重毯子才出房门,上了香,厅堂的烟熏云绕中,又是一顿嚎哭。老太爷怕她哭久了伤身,便让卓旗扬赶紧把她送回房休息。
陈丽卿回到房中,哭着哭着睡着了,卓旗扬也不敢走开,就在旁边坐着守了几个小时。
陈丽卿醒来后,发现卓旗扬趴在她床沿睡着了,便把床上加盖的小毛毯披到了他身上,仔仔细细的盯着卓旗扬的睡容看了许久,终于回想起年轻时丈夫的模样,不知不觉之间,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她不太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是认得出来却经常写不清楚,即便如此,自我介绍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美丽的丽,《珍珠塔》里面方卿的卿。”——她是上过几天妇女学堂的,依稀背过几天的书,也喜欢听曲看戏。南音、高甲、梨园、歌仔戏,没有她不熟的。她一直都记得小时候的妇女学堂里面,女先生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也是个留守的番客婶,没事就喜欢念一首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刚开始都听不懂,后来听的次数多了,女先生用闽南语跟她解释了,她才似懂非懂地知道这是一则“闺怨”的故事。年少的她不明白,鼓励夫婿去打拼、建功立业,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干嘛要后悔呢?直到亲生儿子被接离了身边,年复一年的孤单与寂寞跟着年龄一起增长,长成了跗骨之蛆,痛苦无处言说,她终于明白,何为“悔教夫婿觅封侯”。
可是,怨又如何呢?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思及此,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卓旗扬睡得浅,在隐约的叹息声中醒来,脸上仍带着天真的笑容:“阿母,你醒啦?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去拿。”
陈丽卿摆摆手,说:“阿歹,我问你,这次你要回来多久?”
卓旗扬被问住了,抓了下脑袋:“不知道诶。”
“那你就别走了!”陈丽卿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语气铿锵,“让五叔公给你物色一下,出身好的漂亮姑娘都找过来你看看,定一个你看得上眼的,就在这结婚,咱家的儿子不能都跑南洋去。”
“啊?”卓旗扬没想到母亲突然来这么一出,完全没有准备,脱口就是:“可是我有喜欢的人呀。”
陈丽卿显然也没有准备,愣了一下才说:“有喜欢的人啊……是南洋的姑娘?”
卓旗扬摇了摇头:“是闽南同安的,我在美国留学时候的同学。”
陈丽卿松了口气:“留学时候的同学,会念书,那应该是好人家的姑娘……那就赶快娶回来啊……”说着便从枕头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木盒,打开亮出一对足金的龙凤镯,一把塞到卓旗扬怀中:“这是你阿爸当年给我下定的金镯子,你拿去给喜欢的姑娘,把人娶回来。”
“可是,”卓旗扬面露难色,“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儿,还得找找。”一五一十地跟陈丽卿说了他喜欢的林佩环是怎样明丽、开朗、学贯中西的少女,聊及同窗岁月中各种有趣的小事,气氛甚至融洽。
陈丽卿听得开心,说:“这么好的姑娘,一定要娶回来。这样,明天把你天俦叔,还有你舅舅表哥们都叫过来,我让他们帮你一起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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