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危墙累卵陡生变
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后汉书》
乱世之中,人们所求也不过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然而这个纷纷扰扰的人世间,有利益便有争夺,有争夺便有伤害,又哪来那么多的安稳与静好。
世事无常,仿佛是要告诉人们,人生百年总得尝尽世间百态才算得圆满。
卓旗扬好不容易收服了村办小学里头那群小猴子,以为可以安安稳稳地教几天书,谁知没几天平静日子可过,日军又开始了疯狂的轰炸。这一次,日军的飞机从陈坑村头顶掠过,随手投下了两颗□□,第一颗就炸毁了四栋房子,第二颗斜斜插进了卓家大厝的东南角。
当时卓旗扬正上着课,听到连续性的战机轰鸣声,便匆匆带着孩子们躲到地窖里,等到风平浪静了,他爬出地窖,第一件事便是听说,陈丽卿被炸伤了。
卓旗扬脑袋里轰的一下,全身一颤,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撒腿便往家里跑。
一路上,风刮过耳边的声音里,慢慢都化成了陈丽卿软软的声音:
“阿歹,你太瘦了,多吃点。”
“阿歹,你这么乖,阿母都舍不得走了。”
……
虽然陈丽卿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从小到大的家批、电报,他回祖家以来所感受的关怀,跟别人家亲妈给的并无二致。甚至于,因为大哥卓旗裕跟他年龄相差较大,几乎是拿他当儿子一样养大,卓陈丽卿这个大妈,对卓旗裕肉麻不起来,便对他添多了几分宠溺,显得更像个慈祥的祖母。卓旗扬跑得着急,完全顾不上刚刚被轰炸过的村落是怎样的黄尘漫天、地表坑洼,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的方向飞奔,全然顾不上脚底是踩了水洼还是禽粪。
大厝被东南角被炸,陈丽卿的房间首当其冲,彼时她在眠床休息,浅梦中被劈下的红木床梁砸中胸口及脑门,隔壁的宗亲们在日机盘旋离去的第一时间,将她从废墟中挖了出来,挪到西侧未毁的房间里,就近喊了赤脚医生来给她做了急救和包扎,想送她到镇里的医院去手术抢救,但她伤势太重已经无法接受一丁点的移动,连续多次吐血昏迷,明显的内出血表征。赤脚医生用尽生平所学施救,也只能让她短暂地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地交代后事。
看到卓旗扬一脸焦虑与关心的表情,陈丽卿反过来安慰他:“家里也不安全了。还好你不在……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去见你阿爸……阿母不行了,你,你也别留在这里了,回,回去……”
卓旗扬煞白的脸色一直没有缓过来,看到陈丽卿这个样子,只剩下机械般的一句话:“阿母,没事的,没事的。阿母,不要害怕。”
陈丽卿摇了摇头:“阿母这么大年纪,也活够了。但是你……你要好好,好好活下去……东石那边,七月就新增了汽船,可以直达香港,再转到南洋。我不让他们告诉你,想让你留在身边。现在看来,是留不住了,你回南洋吧,回你阿兄身边,兄弟在一起有个照应……我本来想,留着你在这边,结婚生子……我真不甘心啊,都没喝上新妇茶……你阿兄不给我新妇茶喝,你的我也喝不上……不甘心啊……”
“阿母……”
潮意充斥着泪腺,牵扯得卓旗扬全身不敢动弹。
他不想在这一刻,在陈丽卿面前掉泪,但泪水还是瞬间盈满了眼眶。
他别过脸去。
此时,一片雾气的视线,扫到一个清丽的身影,隔着几步远,就那么气喘吁吁地站着、望着他。
卓旗扬使劲眨了眨眼睛,终于认出了一脸惊慌与关切的何腰治。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卓旗扬脑中一荡,霍的站了起来,上前拉住何腰治:“赶紧,倒杯茶来给阿母喝。”
惊呆了片刻之后,何腰治悟到卓旗扬的意图,随即拐到桌前,抓起大茶壶,倒了杯茶到三才碗里,端了过来。
卓旗扬扶着何腰治的臂弯,拉着她走到陈丽卿面前,蹲到床前,说:“阿母,你不是想喝新妇茶吗?现在就喝吧?”
先前陈丽卿跟他闲聊时提到何腰治,他还坚持说“她还小”,此刻他也想好了,如果母亲说了她还小的问题,他就说:“结了婚就长大了。”——就在何腰治倒茶的片刻,他已经想好了,头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投下来一颗□□,他不想等。
陈丽卿没想到卓旗扬会这样当机立断,犹豫了一下,眼泪涌了出来:“好,好……阿歹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早点安个家,阿母就放心了,你阿爸也会高兴的……”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盈盈目光望着卓旗扬,眸中满溢着犹豫,半刻,颤抖着手拉了拉卓旗扬的衣袖。
卓旗扬顺势把耳朵凑到陈丽卿嘴旁。只听她一字一句极艰难地叙说:“凡事,好坏,都是不好说的。是不是,良配,还是夫妻两个人,自己心里才知道……心里,自在,就好。阿母曾经恨,恨你……现在,现在觉得……也好。施比受要快乐许多。万一,万一……将来你有什么事,信得过阿母,就,就找二舅舅,他,正直……”喉咙里又咸又腥,陈丽卿硬压着恶心和晕眩,拼命地咽了回去。
卓旗扬忍着泪,示意何腰治跪下,双手奉茶:“夫人喝茶。”卓旗扬手一压:“叫阿母。”
何腰治看了卓旗扬一眼,又看了陈丽卿一眼,低下眉眼看向手中那杯茶:“阿母,喝茶。”
陈丽卿靠在卓起扬肩上,拼命提了一口气上来,抿一口茶下去。
茶未完全下喉,便又被吐了出来。进去是黄的,出来却是红的,喷在被面上,一大片红彤彤的,触目惊心。
屋里的人闻声都凑了过来,全乱了手脚。等到赤脚医生上前摸脉,陈丽卿已是陷入昏迷的状态。赤脚医生摇着头让卓旗扬“好好守着大人吧,过不了今天。”
卓旗扬不愿放弃,坚持要出门去找汽车送陈丽卿到镇医院,被宗亲们拦了下来,说是已经有人去通知胜利仔,他会开汽车过来载人。
但还没等到胜利仔,陈丽卿已经再次吐血醒来——这一回,她没有再昏迷过去,但也已经看不清楚眼前人的模样,她一会儿看到了大儿子卓旗裕的样子,一会儿又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卓天养。上半句还在说“阿裕,弟弟交给你,你要照顾好。阿母求你……”下半句便成了:“天养,我知道我错了,我没脸见你,可是,可是,你,原谅我好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嘴里喏喏念了几声“胜利、胜利……”便彻底合上了双眼。
胜利仔和陈大同父子分别从不同方位赶来,一群人冲进屋的时候,陈丽卿已经完全没了脉搏,他一把推开赤脚医生,跪到床头地面上,嚎啕大哭。
陈大同扶着床沿痛哭:“阿姊,你怎么不等等我……”陈钟壁一手扶着父亲一手擦着眼泪:“阿姑……”
而一旁的卓旗扬,默默站着,仿佛只是受了眼前这契约母子、同胞姐弟间的真情感染,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父亲过世的时候卓旗扬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亲人离世的钝痛,从未试过这般伤心,但却无法做到像胜利仔那样毫无顾忌毫不犹豫的大哭。
眼角的余光扫到被遗落在屋子角落里的何腰治,想到刚刚的莽撞之举,卓旗扬移步过去:“腰治,刚刚,谢谢你……”
何腰治摇了摇头:“不,不用谢……将军夫人那么好的人,骗骗她,让她安心一点走,应该的。”环视这一屋乱糟糟的样子,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要我帮忙,我就先回去了。”
何腰治转身要走,却被卓旗扬一把抓住了手腕:“刚刚,我不是想骗阿母的。如果你愿意,我,我这几天就找人去你家提亲。”——根据本地风俗,至亲长辈过世,适婚男女要么守孝三年后结婚,要么在百日内完婚。虽然眼下何腰治年纪还小,但既然看他成家是母亲遗愿,卓旗扬心下突然觉得,早点结了也未尝不可。
何腰治定定看着卓旗扬的神情,看他神情自若的样子,确定他此举并非权宜,脸一热,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喏喏道:“这个,我做不得主。”
卓旗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回去吧,这事交给我。”
何腰治听话离去,一路连着回了好几次头。她的心里自然是忐忑的,此前她怎么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卓家这位宝贝一般的十二少论及婚嫁?即便她心里对他有一百万分的喜欢,也是绷紧了一根弦,一丝一毫都不敢表现出来的。更何况,卓旗扬他有自己喜欢的人,那个林小姐,带着她钦羡不已的才华游走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世界里……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卓旗扬,都是一个她今生无法企及的人。然而,他竟然说,要娶她,是真的。
何腰治一颗心从此悬在了半空中,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能安放好。
卓旗扬看着何腰治离去,耳边绕着大同舅舅哽咽着的,有些含糊的声音:“阿姊,你怎么这么狠心,也不等等我就走了,连句话都不跟我说……”他眼眶不觉又有些酸涩,心里乱糟糟的,什么滋味都有。
陈钟壁看卓旗扬有些奇怪的行为,走到他身边关心了一句:“阿姑有没有什么交代?”
卓旗扬摇了摇头。
陈钟壁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抬起袖子一边用力擦,一边咒了句:“死日本鬼子,炮弹投哪儿不好……”
“钟壁,有个事,我想还是早点跟你们说。”卓旗扬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气,“我答应了阿母,尽快结婚。丧礼上如有要避忌的事项,你提醒我一下。等忙完丧礼,还请你和二舅帮我操办一下结婚的事吧?”
“结,结婚?”陈钟壁垂下手臂,瞪大了眼睛:“和谁?难道……?”紧接着,他若有所思地循着卓旗扬视线的方向望去……已然看不到何腰治的身影,但他不得不怀疑。
卓旗扬点头证实了他的怀疑:“嗯,腰治。”
陈钟壁瞬间忘了哭,呆住了片刻,扔下一句“你等等”,三步并作两步回到陈大同身边。
陈大同正潮着眼睛在跟他姐姐补叙家话:“阿姊,你放心,孩子们就交给我,我会替你照顾好……”陈钟壁俯身到陈大同旁边,低声道:“阿爸,阿姑让旗扬娶腰治,你看看这事要怎么弄?”
陈大同抬起泪眼望向陈钟壁,见他神情未有异样,当下也是愣住了。随后,他扭头看向卓旗扬,好像带着点求证的意思。
卓旗扬点下了头,看着血被之下的陈丽卿,心里一揪一揪的,难免有些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的心情。他走近了过来,回归伤心的正题:“二舅,胜利仔,阿母……阿母的后事我想尽量办好一点,还请你们多帮忙。还有,得给大哥报个信,现在电报过得去南洋吗?”
趴在床沿的胜利仔一边抽泣,一边摇头:“难啊!通讯早都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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