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都市言情 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

26、师恩亲恩尽心上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

  卓旗扬给自己安排了一份美术老师的工作,陈丽卿对此十分满意,一来发现这个儿子其实还是挺聪明的,这个应变处理非常恰当妥帖,从“少爷”变“师长”可以在族里争取到更多的声望;二来觉得,这下这个儿子确定是不会轻易跑掉了,可以长期陪着她了。天气越凉,心里越发暖和。

  然而局势日复一日的紧张,很快从沦陷区,从太平洋上,蔓延开来,笼罩了南洋诸国以及整个中华,无数像陈坑村这样偏于一隅的小村庄,正在一一地被扯入战局。

  有一天,胜利仔慌慌张张地拿了张报纸过来说,日本人炸了美利坚国的珍珠港,美国宣战了,如今整个太平洋上全是各方的军舰,环太平洋的所有国家都被卷进大战里了。卓旗扬这才发现,已经有段时间没收到南洋的电报和侨批了……难道,通讯是彻底断了吗?

  陈丽卿抓着胜利仔问南洋的局势,胜利仔翻着报纸摇着头,说来说去,总之是很不好的。陈丽卿一着急,便病倒了。

  远处的医生是请不到了,只能就近看病。村里的赤脚先生上门把了两次脉,说是急火攻心,一味让她放宽心、静养。可陈丽卿哪里能放宽心?还是每天长吁短叹的,听得卓旗扬也是焦虑万分。

  卓旗扬想尽办法要跟南洋取得联系,却一再失败。这时他想起在香港转船时,卓一新的交代:“办完事直接回美国,大少爷年底要去美国参加国际橡胶大会。你尽量先过去,安排佣人把房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一下,大少爷有洁癖你知道的。”

  可是,当他跟陈丽卿说起这事,陈丽卿却愁得更厉害了:“日本鬼子不是炸了洋鬼子那个什么什么港吗?我们旗裕会不会被炸到啊?可怎么办啊?”哭得稀里哗啦的,身体本来就差,接连晕过去了几次。

  而事实上,当下整个陈坑村有谁不焦虑呢?这里是侨乡,家家户户多少都有点亲友过番趁呷,此刻旅居海外的那些亲友们全都没了消息,家乡的近况也无法传递出去,不确定感充斥着整个世界,许多人开始夜不能寐,连小学的孩子们也被这些情绪所感染。卓旗扬上面讲着素描技法,孩子们在下面交头接耳聊着被收紧的荷包、互相打闹抢玩具——侨眷们的生活多赖侨批汇款,如今通讯切断,生活费也被切断了,而首先被收紧的,自然是无关生存的,孩子们的零钱。

  闽南有句话:大人乱糟糟,囝仔爱年兜。孩子们哪里懂得什么局势紧张什么家国天下,只知道没有糖吃了,没有零花钱买玩具了。生活失去那点甜头,很多孩子便安静不下来读书了,家长们忙着去开源赚钱、找吃食活下去,哪有空管孩子,加上出访南洋的校长一直没能回来,几个课任老师纷纷睁只眼闭只眼,孩子们愈发野了,迟到早退逃课破坏课堂愈演愈烈,这种不良情绪状态不断发酵与传染,不久,整个村办小学的学生纪律陷入了乱局。

  美术是最需要静心的一门课程,卓旗扬的课堂首当其冲便不难想象了。

  卓旗扬觉得这一切真是糟糕透了,每天到学校上两个小时自说自话的课,这让他时刻觉得无比的挫败,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他想找个人聊一聊,可是环视一圈,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了。母亲病了,不能给她再添烦恼,阿强离开许久,最近也是断了消息……他只能在给何腰治授课的时候找到当老师的感觉,然后忍不住叹一声:“如果村里那些孩子都像你这么好学就好了。”

  “我是因为最近没活儿干,镇上侨办的人也都撤去山里支援内迁的学校了。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既然没事做,就趁这时间多学几个字嘛。”何腰治边絮叨一边一笔一划地写完笔下那个字,完事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不过,轻易得到的东西,人都是不会珍惜的。等他们像我这么大了,就该后悔了,到时候,十二少就可以跟他们说,你想学了,我还不教了!”

  卓旗扬笑了笑:“我去当这个老师,又不是为了让孩子们将来后悔的。”

  何腰治看着卓旗扬的眼睛,点了下头:“我知道,十二少你让我们家大炮可以免费上学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这在卓旗扬听来却又满是挫败感:“可是我当老师,却没有教好他们。”

  “我看其他几位老师都活得挺自在的。”何腰治想了想,“你当老师是因为你想教,他们不想学又不是因为你,你不要有这么大的负担嘛!”

  卓旗扬听着似乎挺在理,点了点头,转而起了好奇心:“那你呢?你是为什么想学,还这么努力?”

  何腰治转过脸去,低下了头看着纸面,执着笔却久久没有落笔,半天才回了句:“我想,只要我多学一些字,多懂一些道理,我就可以离十二少更近一些,以后十二少说的话我就不会再因为听不懂丢脸了。”

  “你是个有进取心的好学生。”卓旗扬说完,又感觉哪里不对劲,心下一动,她要离他近一些做什么?心里莫名有点甜,摸了摸何腰治的头,说:“其实我的国文也没有多好的,你好好努力,很快就能超过我!”

  何腰治嗯了一声,低头继续习字。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即便眼帘垂下也没有盖住那双清澈的眸子。

  她认真的样子,淡雅怡人,真真是美。

  卓旗扬回头看自己的书,却没有发觉,自己的嘴角一直带着一缕微笑。这一缕微笑似有魔力,一直维持到他再次走进教室,周而复始。

  卓旗扬耐着性子继续他的教学生涯。

  局势依旧乱糟糟的,家长们依旧只担心着下顿饭的事情,校长一行依旧没有回来,学校还是日复一日地运行着,课堂的纪律也没有变,孩子们依旧皮得上蹿下跳,唯一变化的是卓旗扬的心态,平和了许多。他开始明白了不能强求的道理,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能做到的事,带着最美好的期待来开启每一个课堂,可是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无法为每一个孩子的未来作保。

  再怎么周而复始的生活总会有点小插曲,有一天他正上着课,台下乱哄哄的,吴鹏飞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掏出枪吼了句:“谁不好好上课,我毙了他!”一阵鸦雀无声之后,有几个孩子哇地大哭了起来。

  这年头,穿军装的本来就有些吓人,吴鹏飞又是一脸胡子渣渣的凶相,孩子们都被吓坏了。卓旗扬的老母鸡情结顿时便发作了,朝他吼了回去:“你跟孩子们吼什么?毙谁呢?这里是课堂,无关人士请走远一点!”对着课堂里吓呆的孩子们说:“我们继续上课!”

  “那个,十二少……”吴鹏飞看样子并非路过,低下了音量,“你出来一下。”

  “这里没有十二少!”

  “噢,对,是卓先生!”吴鹏飞态度软了许多,“你能不能先停一下?我有事……”

  “现在是课堂时间。”卓旗扬故意不看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透视法”三个字,余光见门口一直杵着一道绿影,皱眉望去:“去,办公室等着。”

  “好吧……”吴鹏飞搓了搓手,点头致意,转身离去。

  卓旗扬若无其事地继续上他的课,那一堂课,全程鸦雀无声。不仅如此,从那以后,他执教鞭的教室,成了最安静的课堂。

  卓旗扬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光环来自哪里,不道破也不自得,但心里是有点感激吴鹏飞的,若没有吴鹏飞的极力配合,他哪能收得服教室里那些小猴子。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吴鹏飞是怀着感激之情来找他的。

  吴鹏飞跟他说,南洋卓家的西席吴老先生极有可能是他失踪多年的父亲。当年吴老先生还是翩翩少年郎,文采卓越、意气风发,在京参加公车上书,事败后遭清廷立案追究,来不及安顿家人便匆忙逃向南洋,好在有同仁志士帮忙奔走传信,家里得到消息连夜逃亡,彼时吴鹏飞尚在襁褓之中,其母抱着他一路逃到了闽南,割断一切过往,再也没有回过乡。近来吴母偶感不适,觉得自己时日已无多,托人前往祖宅祭奠先人,无意间得知有一位寓居南洋卓家的吴老先生多年来一直往祖宅寄送侨批寻找家人而未得。

  因为先前的侨批均已退回南洋,吴鹏飞所能找到的全部消息都只截止在“南洋卓家”。

  卓旗扬几乎想代吴老先生点头认下这个儿子,但他没有匆忙肯定,而是愈发理智地向吴鹏飞要来更多他们母子的信息,写了封信,请吴鹏飞想办法找人送到南洋卓家去,吴鹏飞应下,又问了问吴老先生寓住卓家的来龙去脉,听到父亲吃了那么多年的苦,这个军中大汉忍不住抹了把眼泪,末了只问:“他……身体还好吗?”

  卓旗扬点了点头:“早年受了不少苦,身体自然不是太好,背也驼了……不过这几年养得不错,就是经常有点咳。你知道,南洋很是湿热。”

  吴鹏飞深吸了口气,突然哗的一下卸了军帽,朝卓旗扬鞠了个90度躬,说:“感谢卓家照顾家父这么多年!”

  卓旗扬手忙脚乱地扶住吴鹏飞的胳膊:“吴长官你这是折煞我了,还没证实人对不对呢,等证实了再谢也不迟啊!”

  吴鹏飞站直了身子:“是!证实了再谢!”

  卓旗扬想想又不对:“证实了也不用谢!吴老先生是我的启蒙先生,本来就是我们卓家的家人!”

  吴鹏飞还是好生致谢了一阵子,告辞离去之前,他跟卓旗扬说,他要想办法尽快接吴老先生回国来:“母亲都等了他一辈子了”。——只是眼下,他得先去前线。前线战事吃紧,他们旅部要拔营前往支援。

  吴鹏飞眼里有压不住的光彩:“希望尽早结束战事,回来,一家团聚!”不知道是在说给卓旗扬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这是卓旗扬认识吴鹏飞以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这一次的吴鹏飞一点也不像个武人,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稍显刻意的儒雅,还真的有点吴老先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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