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怪相环生不容猜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
因为先前一直缠绵病榻,陈丽卿的寿衣寿棺早就准备好了搁在祠堂,所以她的后事操办得并不慌张。卓天俦闻讯赶来的时候,她已肃妆入殓。
卓天俦还是坚持给她添了一件锦袍随棺。
“下面冷,给阿嫂路上挡挡风。”卓天俦说这话的时候是别过脸的,一颗眼泪在人后悄然落下。正在侧堂的卓旗扬刚好看个正着,这个时候的他才恍然意识到了点什么。
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卓天俦,不管卓天俦怎么对别人,但他对陈丽卿,应该还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吧?——当时,卓旗扬心里便是这样想的。
将军夫人的身份在那摆着,陈丽卿的后事自然是要惊动全族的。在亲堂们的帮助下,被炸去三分之一的卓家大厝很快地收拾干净,鬼子的飞机也没有再次来轰炸的迹象,听说日本人的空中力量主要调往本土和对美战场上了,整个中华战区的轰炸近期都在锐减。卓旗扬得以安心守着灵堂。
自古红白二事最是费钱,卓旗扬身边只有上鼓浪屿前,从侨批局支取的一笔现款在用,物价一直在涨,已经没什么剩余了。而陈丽卿过世得突然,临终并未提及卓家的现金和金银细软。卓氏宗亲们翻遍卓家大厝,尤其她那间被炸糊了的房间,竟然只找到她的一些老旧首饰。连卓旗扬都觉得不对劲,他非常清楚,大哥卓旗裕哪怕是偶有大项目周转不灵的时候,也绝不会短了闽南卓家的开销以及给亲妈的孝敬。照理说,卓家大厝的流动现金、陈丽卿的私房钱,都是绝对不会少的。可是钱都去了哪儿?他从来未理过财当过家,连自己的日常开支也一直是阿强代为打理,突然在母亲丧礼一事上捉襟见肘了,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然而事情终要解决,他只得私下找老太爷禀告了此事。
卓老太爷的反应也是有意思,听卓旗扬说完,二话没说先把卓天俦叫到屋里训了一顿。
屋外的卓旗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卓天俦已经是大喊了几回冤枉,发誓赌咒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虽然□□是日本人从天上扔的,但财物却是在卓家大厝里自己不翼而飞的,真的查起来并不难。因为随即,大家便发现,秀英失踪了。
待众人找到秀英家,破门而入,阿达躺在血泊中早就没气了,脑袋上一个大窟窿,血渍已经干涸暗淡,估计咽气也有几天了。邻居们想了半天,想起来几天前的黄昏,秀英地带着几个孩子出了家门,正正好,就是鬼子投弹的那天,当时她是由几个孩子扶着走的,邻居们以为她被日机轰炸吓破了胆所以匆忙回娘家避避,便也就没多留意。
陈坑村这个小地方出了命案,舆论一下子炸了锅。什么流言都有。镇上更楼及后备队本就派了两队团丁跟进日机轰炸后的人员房屋伤毁情况,不得不再次抽掉人手调查案件真相。但秀英母子多人跟人家蒸发似的再也找不着,阿达的命案便成了悬案。而卓家是否有大宗财物失窃、秀英阿达又是否与之有所关联,众人更是无从得知了。
卓旗扬默默回到被炸毁的房间废墟中查看。这房间大半截身子露了天,看上去比印象中要小非常多,卓旗扬努力地回想每个细节,终于在走了三四圈之后,在垮了架子的眠床前停住了脚步,他一手一个地拉开上面的抽屉:空的,两条手巾,空的,空的……空空的床面上,躺着一副已碎成三四瓣的空心瓷枕。——他分明记得,母亲的瓷枕是有裹绣花枕套的,而且,他曾经在扶母亲起身的时候想将瓷枕立起来,却推不动它,最后是叠放了两个大软枕,才垫高起来——当时他没往深处想,就以为这个枕头是固定在床头的……那么,枕头套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拼命的回忆出事前后的每个细节,但他接到消息的时候母亲已被族人们移到了未受损的客房,印象中他已有多日没有步入母亲房间,也便不知这个瓷枕是否一直裹着枕套……所以,目前这些异常的事情之间是否存在必然的关联,卓旗扬实在无法判断,也不忍胡加猜测。
卓旗扬的不忍只是他个人的事情,其他人明显已经有了十足的判断。
“就不应该把秀英留在卓家做事!”卓天俦愤恨地掀了一桌子,“当年不让她进卓家,就不应该再顾什么亲堂情分!留着她这个大祸患,这下好了!”
卓旗扬听着卓天俦和卓老太爷的对话,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总归从他们话里话外翻出了些陈芝麻烂谷子。原来秀英嫁进卓氏家族的前后,很是有几番波折,原本她是有个姓卓的恋人,却不是现在的丈夫阿达。
卓天俦笃定是秀英卷款潜逃,报复卓家,卓老太爷并没有否定他的推断。
然而,找不到秀英本人,一切都只是猜测。卓旗扬本就不是个太把钱财当回事的人,对这一团乱麻显然是没有招架之力,直接放弃了继续追究,转而持印鉴去镇上的侨批局兑取侨汇。跑了两三趟才赶上侨批局开着门的时间。可是,侨批局就俩人在收拾账目,准备关门大吉——他们一脸的爱莫能助,说是往来南洋的通讯已断,闽南的账头上都是空的,根本无款可取。
卓旗扬断然想不到形势已经糟糕到这个程度,他只能回去找老太爷商量。最后,还是老太爷拿了主意,陈丽卿的后事必须大办,不得含糊。老太爷又把卓天俦叫过去训了一顿,先是说他这个族叔没当好,让卓旗扬一个不识中华礼仪的番仔到处跑瞎操心,又说长嫂如母,卓天俦本就应该负责陈丽卿的后事,总而言之算是把整个事情摊到了卓天俦头上。
卓天俦也没想到卓旗扬会为了一点现金不见的事情三番两次惊动老太爷,只能抓着他叮咛:“以后有什么事,先来跟阿叔商量,阿叔帮你解决。”
陈丽卿的后事做足了规格,卓陈两姓的宗亲们排了足足两里的队列送她出山(闽南管“出殡”叫做“出山”),她躺在上好的楠木棺材里,在卓天养将军的衣冠冢旁边,入土为安。
何腰治代表何家来送陈丽卿,全程并未跟卓旗扬有任何交流,但她上香时候跟卓旗扬的一个眼神对视,便惊动了陈大同。
陈大同记起来还有婚约这么件事,便拉了卓旗扬到一边去说话。
卓旗扬有些不解,以陈大同跟何守的拜把关系,以陈丽卿跟何陈罔市的堂姐妹关系,他娶何腰治不是亲上加亲吗?陈大同不是应该乐见其成的吗?怎么他是这样凝重的表情?居然还问他要不要再考虑清楚一下?
卓旗扬大大方方地回答:“二舅放心,我想得很清楚。阿母对腰治是认可的,我也挺喜欢她的。”
陈大同虽然知道卓旗扬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但口气仍是犹豫:“你们都还太年轻……”
卓旗扬在此事上显示出了难得的坚持,具体解释了一番:“现在这种情势,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早点结,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陈大同叹了口气:“我是担心……对何家来说,高攀也不是什么好事。”——燕三七跟他私下聊过这事,说了句“怕只怕,齐大非偶。”他一时没听明白,还特意问什么意思,燕三七的一番分析让他深深地为何家,确切的说是换帖的何守,感到忧虑。
卓旗扬静默片刻,微微一笑:“二舅不用顾虑太多。这种乱糟糟的时代,哪还有什么齐姜宋子?”
“齐什么子?什么意思?”陈大同这下是完全没听明白。
卓旗扬不得不解释:“齐姜宋子。到处都在打仗,战场上的人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们这些后方的人也都不知道哪天就被□□砸中了。门户高一点低一点能有什么差别?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流行自由恋爱、婚姻自主的吗?”
“这点上,你可比你阿兄有魄力多了。”陈大同边说边观察卓旗扬的神色,看他一脸的坦然,心下唏嘘,当下也不多说了,一口应了下来:“好吧,我去跟何家谈一谈。”
陈丽卿的后事办完,陈大同便真的上门找何陈罔市提亲去了。毕竟按照风俗,所剩的完婚时间只有三个月了,他只能是抓紧办。
大概是好事多磨,陈大同也没预料到,何陈罔市居然会反对!而且态度极为坚决!他吃了闭门羹之后,回去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抓着燕三七好一顿牢骚。
总归还是燕三七知世故,听完来龙去脉,一语惊醒梦中人:“别看何陈罔市没文化,脑子还是挺好使的,聘金一笔也不知道能用多久,可是腰治这个大活人留在身边,可以当一辈子的钱袋子。”
陈大同一脸恍然,但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可腰治是个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呀!”
燕三七嘴角带着一抹奇怪的微笑:“人一旦自私起来……算了,你还是再去探探口风吧。”
第二趟上门,陈大同说破了嘴皮,何陈罔市依旧不为所动。
最后,陈大同说多了几句,何陈罔市一着急,便直接说要把何腰治留着给何大炮当媳妇。免得将来何大炮娶不到老婆。
陈大同不免傻眼,他意图劝她不要去担心那么远的事情,况且跟卓家做成亲戚,卓家肯定不会放任大炮不管的,怎么都会照顾他的。
何陈罔市却固执地认为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了,媳妇才是自己家的。现在米价每年照十倍地翻,钱越来越不值钱,与其现在把何腰治嫁了,将来还不定有没有钱给何大炮娶媳妇,倒不如把何腰治留做童养媳。
这是陈大同认识何陈罔市二十年来,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她是精明的。
陈大同两次出师不利,回来好一通埋怨。卓旗扬见他受了委屈,不免有些惭愧,便说:“我去找何婶聊聊吧!”自然是被陈大同拦了下来:“哪有人自己给自己提亲的,你这番仔!”
正在两人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燕三七突然冒了出来:“要不要我来出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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