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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蛮后 白日上楼 3542 2021-03-30 09:45

  两盏琉璃灯内,幽黄的烛火活跃地跳着,将不大的屏风一角照得透亮。浴桶内的水还温热,苏令蛮披了件长衫,懒懒地半靠在屏风上,水汽氤氲间面上神情让人看不真切。

  麇谷居士被绿萝领着,提着藤箱绕过众仆役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也没打招呼,直接俯身小心地取了点水出来,置于一盅白色的瓷盏里。

  浴液清透,白色的瓷底微微泛着一点绿,不仔细瞧绝对发现不了。

  “如此晚还要劳烦居士跑一趟,阿蛮真是深感愧疚。”苏令蛮叹了口气。

  麇谷觑了她一眼,一眼便知这丫头心里藏着事,忍不住呔了一句:“任想什么?便真的有人要害你,又有何要紧?”他人生沉浮数十载,风波诡谲、生死伦常间,见过的丑恶不知凡几,早就习惯了。

  苏令蛮笑了声:“也是。”心里如何,却是不能与旁人道了。

  麇谷也是没搭理她,先以银针探知,银针毫无异样,便又轻扇小风嗅之,眉间一蹙,似想起什么,俯身从藤箱里翻了翻,掏出一支长形的空心竹管,开了盖,滴了一滴透明的液体进去,顿时如油泼入水,白盏内立时水汤四溢,不一会便清澄的液体便完全变成了粉色,在幽黄的光里,透着股妖异。

  绿萝“啊”了一声,似是想起什么,眉峰隆起,成了一个山字。

  “小丫头你也知道?”

  麇谷诧异地瞅了她一眼,他并不知绿萝曾是杨廷暗卫,只以为是个有些功夫的小丫头,如今见她目露了然,不由兴味盎然,暂时忘却了对妇人的厌恶。

  “奴婢不是很确定,但遇竹心榄变粉水的话,恐怕是草岭菇。”绿萝迟疑道。

  “不错。”麇谷肯定地颔首:“此菇长于罗城以北,阴凉山涧之地,本身无毒,但研磨成粉,再辅以黑心草,轻则能使人皮起麻疹,痒痛不堪,重则流脓生疮,溃烂皮穿,实毒矣。”

  绿萝听罢,忍不住微微侧头,觑了苏令蛮一眼。

  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花容失色的小娘子,却未料这二娘子年纪小小,却是神色如常,除了一双嫣红的唇瓣微微发白以外,竟看不出其他情绪,只一双秋水眸沉得像一片幽暗的湖,那些鲜活外放的情绪,一下子全数收敛到了不知名处。

  “所以,”苏令蛮长久无言,再开口时竟然倒了嗓子,哑得割耳朵:“那下毒之人,是想再害我一次?让我皮烂容毁?”

  一双手,藏在长袖里,已然绞得发白。

  苏令蛮想起巧心,想起小八,忽而又觉得着实没什么意思。在她十四年的人生里,阿爹从来缺席,阿娘虽好些,可也时常掉链子,唯有巧心和小八常随身边,一个心细如发,照顾妥帖,一个心直口快,嘴甜似蜜。

  如今突然这两人不能信了——

  连空气都透着股茫然,苏令蛮揩了揩眼角,发觉竟然一点泪意都无,仿佛是自中毒伊始,心底便早知有这么一天来临似的。

  麇谷居士抚了抚苏小娘子的发顶,难得柔声解释:

  “草岭菇无色无味,泡入水中本不该被你察觉。只你平日泡惯了老夫配的养身汤,黑心草与其中一味药冲了,将这馨香之气变得有一点涩,你才会发觉。不过——”

  苏令蛮眨了眨眼,一双瞳仁安静地看着麇谷居士,并不催促。

  “不过这毒,所下剂量极少,依老夫看,二娘子便是泡了,也不过起些皮疹,过个十天半个月,皮疹便会自动褪下。”麇谷不大想得明白。

  苏令蛮却立刻意识过来了:后日就是寒食节!

  若她这几日起了皮疹,自然是不能见人的,更去不了寒食节,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下这么个不痛不痒的药,只为阻止她去寒食节,怎么看都不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浴桶内的水已经冷透,麇谷居士拎着藤箱坐到了屏风另外一边的圆桌旁,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口才慢悠悠道:“想那么多作甚?不如将人提上来问一问。”

  “居士所言极是。”

  苏令蛮朝绿萝点了点头,绿萝知几,几个纵步便跳出了窗,一声呼哨,暗处人影纵横,不一会便四散开来,去提人了。

  麇谷心中奇怪,只觉得这手功夫哪里见过似的,房内两人均未吭声,一时安静了下去,他忽而击掌道:“老夫知道了!这丫头是,是,是——”

  “就是阿蛮从杨郎君那千辛万苦要回来的暗卫。”苏令蛮帮他说了。

  “对对对,老夫差点忘记这一茬了。”麇谷敲了敲脑袋,笑道:“我这师弟,最爱藏着掖着,就是脾气太差!”

  苏令蛮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便心情再差,也忍不住想:这莫非就是古人常说的五十步笑百步?居士还好意思说别人脾气差?!

  正想着,南窗口一动,一连几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都被巧劲一股脑地丢进了房里,有些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正不断挣扎着,面露惊恐。

  小八、小刀,厨房烧火的李婆子,就缺一个巧心了。

  苏令蛮不动如山地坐着,门口一阵轻巧的足音响起,巧心掀帘进了来,脸上还带了点微微的笑意,不过短短时间身上竟已换了件簇新的裙子,发髻也重新绾过,斜插着一支精细的花簪。

  绿萝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面。

  苏令蛮仿佛意识到什么,坐直了身体。

  “二娘子安好。”巧心走到她面前,矮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苏令蛮不让不避地受了这礼,小八抬头,嘴里塞着布,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一切。

  苏令蛮挥手示意绿萝将这些人口里的布取了。

  “莫呼出声。”

  小刀身子抖成了糠筛,她想起前阵子杖毙的春雨,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厨房的李婆子垂着脑袋,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好让贵人看不见自己。

  巧心温温柔柔地道:“诸位不必担忧,此事全因巧心而起,绝不牵累诸位。”

  小八茫然地看着她,一头雾水。

  苏令蛮微微阖眼,在巧心这一通不同寻常的表现里,骤然明白过来——这一切,甚至包括投毒,巧心早有预料,所以她回房,换了衣服,梳了发髻,打算体体面面地走。

  她颓然地挥手,绿萝跟提粽子一样,将小刀和李婆子一左一右地提起,脚步带风般提出了揽月居,唯余下巧心和小八安安静静地跪着。

  室内死一般的寂。

  苏令蛮出言打破了这无边的寂静,声音涩然:“为什么,巧心?”

  巧心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她,眼里是一片粼粼的湖水:“二娘子,巧心跟着你,已经八年了。”

  “是,八年了。”苏令蛮支着额,眼底暗沉沉一片:“你今日这一番安排,是为了什么?”

  巧心笑了:“其实二娘子是想问,当初下毒的,是不是奴婢?又想问,为何今日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对么?”

  “二娘子,巧心,你们在说什么呀?”小八茫茫然问。

  巧心抚了抚她头顶:“小傻瓜。”眼里却是真切的羡慕,她确实羡慕小八的没心没肺。巧心转向苏令蛮,深深地磕了一个头:“以前的离覆子之毒,是奴婢下的。今日这草岭菇,亦是奴婢下的。”

  “奴婢罪无可赦,不求宽恕。”巧心顿了顿:“只求二娘子不累及奴婢家人,他们只是奴婢的养父母,对奴婢所为毫不知情。”

  苏令蛮沉声未答,养父母一词说出,便仿佛有什么东西尘埃落了地。也只有养父母,才能说明,为何明明是家生子的巧心做了这些,原来她都是第一时间忽略过去的。

  巧心不以为意,她环顾过往,只觉得从无一刻有此时的痛快和轻松。

  “在二娘子一日瘦过一日之时,奴婢便知道,二娘子知道中毒之事,也将毒解了。奴婢也知道,以二娘子的聪慧,查到奴婢是迟早之事,这种日子奴婢也早过够了,不如早些解脱。”

  巧心惨然地笑着:“奴婢推说身体不适,让小八替奴婢去邱大夫那里抓药,以葵水不适四字为暗号,邱大夫便知道奴婢要抓什么药。又怕提前让二娘子警醒,便与小八说怕二娘子担忧瞒着二娘子。没想到——”

  “二娘子你竟还是未泡这水。”

  巧心有点遗憾,她知道小八这般偷溜出去,便是让人发觉,以二娘子心性,也不会立刻提审,这给了她时间做手脚,可惜——

  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绿萝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并未惊动旁人。

  苏令蛮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冒着这般风险,都要下这么无关痛痒的毒?在过去无数次里,明明有更好的机会,或者——为什么不干脆毒死了她?

  反要以女子容貌被毁来折磨她。

  她始终想不明白。

  巧心摇头:“奴婢也不明白,奴婢只求您:莫去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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