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今日之毒,果是为了不让我去春日宴?为何?”在一室的死寂中,苏令蛮缓缓开口。
窗外是一片黑沉沉的夜,连月亮都悄悄隐到了云层里。
巧心微微直起身子,在今夜的第一回正正直视着苏令蛮:“是,二娘子不能去。”
此言毕,又沉默下来,再不肯多吐露。
小八在旁听得急死,一把扯住了她袖子一叠声地问:“巧心,巧心,到底怎么回事?你与二娘子说啊?你不是说,你这辈子都要跟着二娘子的,怎么会、怎么会……”
苏令蛮嗤地笑了声,蓦地起身快走几步,走到拔步床前,窗边靠墙打了一排暗屉,苏令蛮想也不想便抽出第三个,从中掏了样东西出来。
绿萝眼尖,一下子便认出了这是那日在主公斩杀独孤大司卫的房里捡的——那粉衣娘子的身后之物。
一枝粉色的珠花,用材普通,但做工精细,一看便不是定州能出的技艺,尤其攒头上的镂花雕刻,其下一角,还刻着一个米粒大小的徽记——“千”字。
麇谷居士没看明白,不由凑过去眯着眼细瞧,作为一个多年不曾与女眷打过交道笔直的不能再笔直的郎君,他是当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千金坊。”绿萝小声道。
麇谷居士这才明白过来,抚掌道:“原来如此。”千金坊整个大梁朝唯长安城有一家,在整个珠宝玉器的镶嵌行当中其雕镂技艺属一枝独秀,而出自千金坊的簪子,必有一个“金”字。
这珠花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珠串的边缘都摩挲得失了色。
苏令蛮微微俯下身子,好心地将珠花递到了巧心面前:“巧心,你瞧一瞧,此物……你可认得?”
巧心瞳孔微张,手心汗津津一片,紧紧攥住了新换的裙摆,硬着头皮否认了。
苏令蛮也不介意她嘴硬,又从窗边榻旁案上取了一张花笺,其上粉色桃花赫然,暗香隐隐:“你猜,这是何物?”
巧心隐有所感,这桃花笺向来受罗三娘子青睐,只是不知……二娘子何时与罗三娘子有了信件往来?她蹙眉微思,苏令蛮直接告诉她:“当日赏梅宴,你未及跟上,待我回缘客厅时,你与我说,来了一个与婉儿相似的,倏忽又走,你没看真切,可对?”
巧心颔首:“对。”
“可惜婉儿告诉我,她当日问过下人,你在跟丢我二人后,并未立刻回厅,而是失踪了一会,这段时间,你去了何处?”
巧心低低地叹了口气:“二娘子当真想知?”她本来想极力隐瞒的。谁料想一个小小的丫鬟,也会有人留意行踪?
“自然。”
“可奴婢不能说。”巧心直直地看着她,执拗地劝:“二娘子,莫去春日宴,宴上……”
您会丢了性命的。
“幕后之人按耐不住了?”孰料苏令蛮接了话,一双明眸清醒得可怕:“让我猜猜,他是想直接借春日宴杀了我?可巧心你又为何这副模样,莫不是突然良心发现不想我死,才跳出来下了今日之毒?”
巧心低垂的眼睫里,渐渐渗出了泪,嘴唇轻颤着:“是,巧心不想二娘子死。”
离覆子之毒,在她的控制下,只会致胖,做一个胖乎乎的小娘子,虽要受尽嘲笑践踏,可到底生命无虞。可若是……
巧心不敢想下去,猛地磕了下头:“自二娘子解毒之后,要紧之时奴婢便再近不得二娘子身边,赏梅宴上卢伈突然出现,命令奴婢帮其打扮成罗三娘子模样,奴婢迫于无奈,只得屈从。这便是当时奴婢失踪的缘故,至于后来告诉娘子有形似罗三娘子之人来了又走,却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人都见到了,奴婢不敢隐瞒。”
这便对上了。
“那你可清楚赏梅宴上粉衣,不卢伈的意图?”
连苏令蛮自己也不清楚,问这一句——究竟出于多少追根究底的心思,还是那么一点点浅薄的来自过去的个人情谊。
巧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饱含歉意:“奴婢不知卢伈的具体目的,但奴婢却清楚地知道,卢伈绝不会对二娘子抱有善意。”
她并未阻止,也未告知。
麇谷侧坐在旁,能极清楚地看到,在巧心出口这一刻,阿蛮的脸白得像瓦上凝霜,不含一丝人气。他伸手拍了拍她肩,叹了一声。
小八好像从未认识过巧心一般,委顿地坐在了地上,捂着嘴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便她再不灵光,却也明白,这个巧心再不是她以前认识的巧心了。
巧心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黑沉沉的发顶,与窗外的夜色仿佛融为了一体。
苏令蛮扶着桌,站了起来,企图将思路理清:“所以,你幼时便下这离覆子之毒,致使我胖症不解,为无数人嘲弄。赏梅宴接应卢伈,险致我于死境不覆;今日,你又下这草岭菇之毒,言不想我死,可是前后矛盾?”
说到此处,竟有哽咽之意,苏令蛮暗骂了句自己没出息,清咳了一声,将喉头哽着的一块硬是压了下去。
“奴婢累了。”巧心并不回答苏令蛮那一段咄咄逼人的指责,言语间是不尽的倦意:“活这么多年,除开幼时一段食不果腹的日子,唯独在二娘子身边最快活。”
二娘子天真烂漫又心善体贴,可惜……她却是个污泥里出来的恶鬼,纵阳光下洗得干净,可干的事,却是脏的。
她身不由己、不得不为,原本想着,二娘子只需一直胖下去,那么她便陪二娘子一辈子,那人也不会再注意到一个边关不起眼的胖娘子——
可鬼使神差的,二娘子变美了,纵不清楚自己身后那人何等身份,可这么多年琢磨下来,却也晓得那人是见不得二娘子好的。
事情果然在越变越坏。
而她,却已经不想再继续了:“二娘子莫追查下去了,你斗不过的……”
苏令蛮重新落了座,喉头干涩,她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茶,狠狠灌了下去,半晌才道:“巧心,你想岔了,纵不是春日宴,也会有秋日宴,总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那人自我六岁起,便处心积虑对付于我,一开始不要性命,那是伪善。后见我变好,又告急跳墙要我性命,那是无能。”
而能想到此等致胖手段之人——从来都只有女人。唯有女人,才会对本身容貌形体如此重视,也更知道如何毁去一个人。
“纵地位再高,我苏府在京畿也不是没有靠山。只是,我始终不明白——那时我不过六岁,又有怎样的仇恨,会与一个六岁的孩童过不去?巧心,这点疑惑,你可能为我解答?”
苏令蛮认真地看着巧心,一双大眼仁黑漆漆一片。
巧心不以为然,鄂国公府?
若当真看中这些旁支,又如何这么多年来除了些逢年过节的节礼,不曾派人回家省过亲?连苏府的宗祠,都还是吴氏出资修建的。
她苦笑了一声:“奴婢不过一微末介流,如何能探得高处的机密?”委实高看和抬举她了。
果然如此。苏令蛮并不失望,接着问:“当年我大病一场,可有那人的手笔?”
“奴婢……不清楚。”巧心摇头道,一脸泰然,说到此处,她已没甚好隐瞒的了,反正……
麇谷居士看她面色不对,未及说话,一个箭步已冲到了巧心面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扬,直接就卸了其下巴。
苏令蛮睁大了眼睛,却见巧心面色慢慢变紫,艰难地朝她露出了个笑脸,在这暗淡的琉璃光下,这笑犹如电光火石,把她震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小八哭了出来。
“她……”
麇谷居士看了看舌苔,甩开手,咯噔一声重新帮巧心将下巴合上,示意绿萝让开,摇摇头一脸唏嘘:“太迟了。”
——太,太迟了?
苏令蛮似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居士,一双美丽的眼睛,溢满了薄薄的一层水汽。
巧心艰难地嗝了一声,咽下几乎要出口的血气,深喘了口气:“二娘子,莫,莫伤心……奴婢是,求仁得仁……奴婢,来,来前便吃了,吃了药……你莫,莫要……”
她倒抽了口气,气息断断续续:“……伤,伤心……”
巧心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一片熟悉的纹饰,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发紫的脸,渐渐没了温度。
苏令蛮蹲下身,战战巍巍地抱住了她,抚了抚巧心冷冰冰的脸,怔怔地看向窗外,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巧心温柔的浅欲言犹在耳,可怀中人却渐渐失了温度:
“二娘子,你又不好好穿衣服了!”
“二娘子,莫要理大娘子,她嘲笑你呢!”
“二娘子,莫要不开心了,城里左近来了个耍杂耍的,我们去瞧一瞧?”
“……”
“二娘子,若有朝一日,奴婢能干干净净地去了,你记得将奴婢葬在南山岗上那一片黄花下。尘归尘,土归土。”
小八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麇谷看着半蹲在地的苏阿蛮,胸口突然像被一块东西哽住,忍不住微微鼻酸。
月亮躲进云层里,再也不曾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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