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沉天听见沈云问起, 自己坐在榻边, 伸手揽住沈云肩头, 道：“着什么急？你再恢复两天。”

　　沈云摇头道：“随州之困虽解, 格和大军仍在通州城外……”

　　楚沉天打断她道：“云儿, 你知道大夫说什么？你的外伤好起来容易, 但是你近来过于劳累, 要好好休养一阵才行。”

　　说罢，扶着她躺了下来，道：“所以你就好好歇着, 千万不要再操心这些打仗的事。”

　　沈云想了想，又道：“我……你我毕竟客居在此，英儿也不在身边, 凡事……诸多不便。不如回到王府, 让江大夫帮我调理，岂不更好？”

　　楚沉天一听沈云有思念王府之意, 心情大好。他想了想, 道：“既然你想家了, 我就去问问大夫, 看什么时候可以启程。”

　　说罢, 他凑上前去, 帮沈云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摸摸沈云的脸，上上下下占了不少便宜, 然后方才心满意足的对她说道：“说起来, 大婚以后，你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咱们的王府。那可都是我一个人在大婚前，呕心沥血、披星戴月的打理出来的。”

　　沈云又被他逗的一笑，道：“那可真是，有劳王爷了。”

　　楚沉天接着道：“你别看王府宅子不大，什么东边西边啊，以后孩子们的屋子、你的书房……我早收拾好了，等咱们回去，就都交给你管。”

　　沈云点点头，也没说话，听楚沉天又在那里自顾自的说着：“你要是嫌麻烦，就让英儿管，那丫头一没事做，就开始挑拣我的不是。”

　　“你知道吗，以前算命的说，我将来有五个孩子，云儿，等回府之后，等你调养好了，我们早点准备，比如这鹿茸粥，我可以每天做给你喝——”

　　沈云正闭目养神，听见他说起这些，把脸侧了过去，不再理他。

　　楚沉天又嘟嘟囔囔的说了下去，都是对以后他和沈云美好生活的种种畅想，说到一半，忽然听见沈云的呼吸声变的绵长平稳。他轻轻扶着沈云的肩头一看，原来沈云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的在沈云脸颊上亲了亲，拿起那个食盒，走了出去。

　　到外面院子里，他把食盒交给一名侍女，叫她送回厨房，又问另一人道：“今天给王妃看病的大夫呢？”

　　那侍女道：“还在府中，王爷若想见他，我命人前去传他前来。”

　　楚沉天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就见那老大夫匆匆赶了过来。

　　楚沉天引他到侧屋坐了，又跑去看了看沈云，见她仍在睡着，才放心地转了回来，问那大夫道：“王妃那日里所受的伤，好的怎么样了？”

　　那大夫感觉自己今天一天已经回答了无数遍这个问题，但他极有耐心的再次答道：“王妃本来身体比较孱弱，虽然这些年来内外调理不错，但终是不能像寻常人那般操劳。我看她肩上有一处旧伤颇深，这次又添几处外伤，虽然没有触及内脏筋骨，但失血过多，新伤旧伤攒在一处，元气大亏，只怕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要卧病在床了。”

　　楚沉天眉头紧皱，默然不语。那老大夫悄悄看他一眼，又斟酌着继续开口道：“王爷，还有一言……”

　　楚沉天愣了愣，抬头看着他道：“你说。”

　　老大夫道：“王妃天生……体质偏寒，有些宫寒之症……”

　　楚沉天的目光一闪，道：“云儿确实怕冷，你说宫寒，是什么意思？”

　　那大夫想了想，道：“我见王爷对王妃十分在意，所以忍不住提醒王爷一二——王妃阳气不足，胞宫总体上来讲，失于温煦，这虽有先天之因，也有后天环境寒冷，过于劳累，情绪不稳之故……王爷若想要后代子嗣绵延昌盛，回到通州之后，还是要找个名医，再为王妃仔细诊一诊，然后……”

　　楚沉天面无表情，低声打断他道：“我记住了。”

　　大夫见他心情不佳，刚想起身告辞，却听他又问道：“王妃现在的状况，可以回通州了吗？”

　　大夫想了想，道：“待明天早上，我再为王妃查看一回，若是伤口没有恶化，准备好车轿，应该没有大碍。”

　　待他说完，楚沉天对他做了个手势，道：“你去吧。什么体寒的事，明早不要在王妃面前提起。”

　　那大夫点点头，退了出去，他打开屋门时似乎有个人影闪了闪，但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也没有过分在意。

　　大夫走后，楚沉天魂不守舍的在屋里坐了一晌，方起身走到院里，轻轻推开沈云的屋门，见她仍然朝里躺着，似乎还在沉睡。

　　他凑到床边，轻声道：“云儿，等打完仗以后，我一定分分秒秒都守在你的身边，不让你再受一点伤害。”

　　沈云好像动了动，吓得楚沉天连忙退到一边坐好，等了一会儿，方才慢慢退出了屋子。

　　远处一片残阳，山脉连延，霞光把天色染的层层叠叠，浮云仿佛被谁挥剑割断了，从断开的地方，透出道道余晖。

　　通州军营之中，李成希和张临水听完柏陵的话，两个人都沉默起来。

　　李成希道：“此计虽好，只怕王爷不会同意。”

　　张临水也道：“我看王爷对王妃感情颇深，况且王妃为了王爷，为了这塞北的战事，也付出了不少……”

　　又道：“王妃刚为救王爷受了重伤，这时候王爷要是娶了公主，王妃万一心里难受，出了什么意外……别看王爷平时和我们说说笑笑，和气的很，他要真的发起怒来，可没人打得过他。”

　　柏陵叹息道：“我又何尝不知道王爷和王妃夫妻恩爱，可如今朝廷明里暗里要找他的麻烦，除了眼前的庆国公主，我们还能到哪里去给他寻一块挡箭牌呢？”

　　这回三人都沉默了起来，最后还是李成希开口道：“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我们多年的心血，和这塞北的将士、百姓……”

　　“王爷历经艰险，方有今日。他也该知道孰轻孰重。柏陵先生说的对——想要封侯拜相，少不了要做些割舍，不能空有妇人之仁。”

　　“柏先生，你就按你的打算，去准备罢。”

　　*****

　　通州城里，军营之外，小院里灯光昏暗，宋婉在侧屋门前流连了一晌，最终没有鼓起勇气，去敲开那一扇门。

　　屋里的人轻声问道：“公主可有什么事么？”

　　宋婉慌忙道：“不……我没有什么事。”

　　屋里的人“嗯”了一声，又问：“阿天回来了么？”

　　宋婉正在发愣，听见他又问起楚沉天，不由得犹豫起来，停顿了一会儿，回答道：“还……没。”

　　屋内没了声音，宋婉秀眉轻颦，又在院里站了半晌，直到天色变的黑沉沉的，才回到自己屋里。

　　城外一片营帐，身穿甲衣的关外兵士一脸肃容，守在格和帐前。

　　帐中石涧偎在火炉旁，可他清秀的脸好像结了一层冰雪，声音也满是寒意。他对格和开口道：“大首领，所谓忠言逆耳，你当初不听我相劝，偏偏要出兵随州，如今我精心训练的甬军折了大半，楚沉天却毫发无伤……听说他很快就要回通州来了……大首领，你还是不肯用我的法子么？”

　　格和脸色阴沉，低声道：“祭司，你的办法或许确实有效，然而疾疫一旦散播开来，只怕我军亦不能幸免于难。甬军虽损失颇重，但我数万姜族勇士仍在，何愁攻不下小小一座通州？”

　　石涧冷笑两声，道：“那好，如此我便不管大首领攻城之事了。可我要如何对付楚沉天，大首领，你也不能过问。”

　　格和站起身来，走到石涧面前，他宽阔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映到了帐顶，石涧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影子下面。

　　石涧淡然一笑，道：“怎么？这件事，我也不能做主么？”

　　格和道：“祭司，甬军一事，你也没有事先问过我的同意，就将他们都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从今往后，你要做什么，最好还是同我商议过后再行决定，不要自作主张。”

　　石涧对他这并不友善的话似乎毫不在意，抬手一拨，那暖炉在他掌上转了个圈。

　　格和目光沉沉地盯着石涧的脸，直到帐外传来乌兰充满惊恐的声音：“我要见大首领……戈雅公主……”

　　格和狠狠瞪了石涧一眼，出帐问道：“公主怎么了？”

　　乌兰跪在地上，慌张的道：“公主她忽然间晕过去了！”

　　*****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随州州府城门打开，两队精兵整整齐齐，走出城来。后面跟着一辆马车，那驾车的人也身着甲衣，他的目光中本来有几分不羁，可披上这身战甲，却带着一股刚正之气，望之凛然。

　　他沉声道：“走吧，随我护送你们的王妃，返回通州！”

　　那些兵士高声应道：“愿听王爷调遣！”

　　马车后面，还有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拥着这一辆马车，上了前往通州的大路。

　　没过多久，楚沉天把缰绳交到旁边一名侍卫手里，自己转身把帘子一掀，探了个头进去，看见沈云对他嫣然一笑，忍不住整个人爬了进去，却又缩在一个角上，不敢上前。

　　沈云见他离自己远远的，反而有些奇怪，道：“王爷，你在那里做甚么呢？”

　　楚沉天道：“我浑身都是寒气，怕冰着你。待我缓和一会儿，再过去抱你。”

　　沈云低下头，嘴角边露出个浅浅的笑容，却也有一丝苦涩。

　　过了一会儿，楚沉天听见自己脚边一响，原来是沈云把自己手中的一个小手炉，抛了过来，道：“仅有些余温了，王爷将就些用吧。”

　　楚沉天感觉自己手脚也渐渐热了，连忙捡起那个手炉，凑上前去，道：“云儿，我不冷，你拿着。”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沈云那里挤了挤，拿起沈云的书，嘀咕道：“云儿，你一天到晚看书，书有什么好看？”

　　沈云把书夺了回来，摆在他眼前，轻声读道：“天涯一去无穷尽，三千里外，何处觅蓟门？”

　　“朝见荒岭白沙合，夕登龙城，谁令起阵云。”

　　“关山万里不可越，秋霜冬霰，城外埋战骨，新曲送故人。”

　　楚沉天听了，“哗”的把这一页翻了过去，道：“这个写得不好，下一个。”

　　沈云一笑，两人一起把目光放在下一页上，楚沉天刚看了一眼，马上就把书一合，对沈云说道：“云儿，大夫说你要心情好些，就好得快，你整天看这些，伤春悲秋的，心情能好吗？”

　　沈云把书交到楚沉天手里，道：“我不看了。你拿去吧。”

　　楚沉天干脆把那厚厚的帘子拉开，把那本书丢了出去。

　　沈云急道：“你做什么丢我的书？”

　　楚沉天轻声道：“等回去了，我赔给你十本。”

　　说罢，他把帘子掩的严严实实，抬手搂着沈云，道：“我给你去弄些好看的话本，对了，还有‘兵书’呢，你要看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沈云又不想理他了，抱住自己的暖炉，把头枕在他的肩上，过了一会儿，道：“王爷有这般闲情逸致，不如去柏先生那里寻些真正的兵书，我陪你读一读。”

　　楚沉天胡乱答应着，在沈云眼角眉间亲来亲去，伴随着马车的颠簸，沈云似乎又睡着了。

　　那本被扔出去的书在寒风中一页页的翻动，那上面写的原是：

　　时运多变、命运多舛，富贵得于数代，往往失于朝夕。

　　自古青云之志，白首之心不能从始而终，或非其志移、其心异……

　　不过难逢圣主，不遇明时。

　　正所谓：

　　天河霜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

　　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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