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沉天仍然想不明白, 但这时宋婉已经喊了些兵士, 搬了一桶桶的水, 放在屋里。

　　很快大夫也回来了, 对他们道：“留几个女眷在此照顾, 男子都出去罢。”

　　庆国百姓本来就十分良善, 院里的人又是知书达理的文臣家眷, 她们对沈云满是感激怜惜，都愿意出些力气，大夫找了几个年长稳重的, 留在屋里。

　　他一回头，看见楚沉天还杵在床头，便上前道：“你……你是这位小姐的……”

　　他打量楚沉天两眼, 直觉楚沉天和沈云应该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他对楚沉天道：“你若不是这小姐的亲眷, 便到院里，等候去罢。”

　　楚沉天对那大夫怒目而视：“我怎么不是？！她、她是我的……我的娘子！”

　　屋里的女眷们听了这话, 多半都掩嘴而笑, 宋婉却愣住了, 想道：“原来、原来楚大哥和沈云姐姐, 竟然是一对夫妻。”

　　大夫毕竟见多识广, 瞧楚沉天结结巴巴, 就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于是便紧接着问道：“哦？你和这位小姐成亲了么？”

　　楚沉天转着眼珠，自顾想了起来，大夫一看他那样子, 也变得严厉了, 道：“你快出去！”

　　*****

　　楚沉天虽然一万个不想离开沈云，但他怕误了大夫诊治，况且他正在思索沈云的话，无心和大夫继续叫板，于是他便讨价还价道：“我不能出这屋子，大不了，我到那角落里坐着！”

　　他伸手往墙边一指，大夫一看，那墙角离着床榻颇远，也就不再管他，任凭他搬起个凳子，坐了过去。

　　楚沉天垂头往那里一坐，伸手在自己胸口，沈云目光所指的地方按了按。他透过那薄薄的衣料，忽然按到一个凹凸的痕迹，原来是两年前他替沈云挡箭的时候，留下的那个伤疤。他恍然大悟，明白沈云的意思乃是当日他中箭的时候，沈云自己心里也是一样煎熬。楚沉天想通之后，猛的站起身来，刚想上前，却碰到大夫提防的目光，只得又重新坐了回去。

　　他望向被众人围住的床榻，心中十分焦急。然而他昨夜一夜未眠，今早又经历了一场恶战，一时间倦意如潮汹涌冲入脑海，又似大石般沉沉的压在心口，令他有些发晕。

　　他往后倚在墙上，闭上眼睛，不觉回想他和沈云初次在塞北相遇，沈云一袭白衣，扮成个翩翩公子，站在吴阿嬷门口，虽然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但目光却清清亮亮，没有半分疲倦，仿佛是一江春水，安静而无声，带着暖意，把他心里的冰雪融融化开。

　　登时让他记起曾经在夏夜的习习微风中，一个瘦弱的女孩坐在他的身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那是他在漆黑死寂的岁月里，唯一的一点烛火。在父母的忽视中，争吵中，在王府的尔虞我诈中，支持他活下去的一点希望。

　　他想起他在塞北辗转十年，别人看他的目光，不是带着惧怕，就是带着同情，或许还有几分不屑，几分惋惜。可是只有沈云每次看着他的时候，纯粹干净，甚至有微微的笑意，他知道沈云到塞北来的目的，可是她的眼中并没有他久已习惯的那些东西。

　　他不曾奢望还能重新拾起这一段缘分，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一世，就是要历尽各种苦难，或许一切结束，他也就解脱了。

　　可是在满山荧光中，沈云却对他说道：“楚沉天，或许见过这世界的严酷，你才明白活着的可贵。”

　　他记得沈云飞身回来，越过狼群，抓住他就往山谷里跳去。他记得沈云按住自己肩膀，等江若朝拔箭的时候，两只手不住颤抖。他记得在墓里沈云以为自己死了，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那么伤心。

　　没错，他救过沈云几次，然而沈云也拯救了他。两个人从前的命运正如现在在他怀中的那两截红线，紧紧相缠，即使历经生死、离别，即使有种种恩怨，种种算计牵连，如今也还是又继续绕在了一起。

　　他想起今早在那个破旧的酒肆里，沈云的手指像一只纤巧的蝴蝶，在他眼前翩跹飞过，轻盈的落在了他的颈边。

　　“你的凤镯呢？”

　　“我该叫你什么？”

　　那一碗酒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已然忘了。只记得一喝下去，滚烫的液体滑过胸膛，在他身体里，脑海中翻滚流淌，如火焰般，熊熊的燃烧了起来。

　　转眼间，将过往的千般防备，万种猜疑，都烧成了灰烬，一把洒开，化作阳光下的点点浮尘随风而去。

　　他是真的累了。

　　*****

　　宋婉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只见楚沉天高大的身躯，窝坐在一个小小的木头凳子上，有些滑稽。他歪着脑袋，靠在墙边，睡着了。

　　宋婉从旁边的床上拉下一张薄被，盖在他的身上。

　　楚沉天睡得很轻，他忽然觉出些动静，马上跳了起来，声音沙哑的问道：“云儿呢？”

　　宋婉有些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吵醒了他，听他问起沈云，忙道：“沈云姐姐的伤口已处理干净。大夫正在为她上药。”

　　楚沉天刚刚休息了片刻，精神好了许多。他站起来，往床那边走去。

　　大夫已经把沈云的肩膀包好，给她盖上一层被子，见楚沉天来了，道：“小姐已无大碍，只是这恶犬不知是否携带毒性，还要再小心照看几天。”

　　楚沉天想起自己方才半梦半醒中回忆之事，忙道：“云儿身上带着神药，可以解毒！”

　　那大夫问道：“可是她颈中香囊里的药丸？”

　　楚沉天点了点头，大夫道：“我方才闻见气味，已给她服下两粒，此药可固元保命，然而并非专为解毒所致，效力有限。”

　　这时宋婉听到二人的议论，问道：“沈云姐姐怎会中毒？”

　　大夫对宋婉行了一礼，道：“公主，被恶犬咬伤，自来有此一虑，何况……他这两只獒又非普通犬类，我已尽力医治，往后如何，还要看这位小姐的造化。”

　　楚沉天往床上一看，沈云双唇紧闭，脸色苍白，心里猛的一沉，抓着那大夫问道：“你们庆国难道就没有解毒的东西？！”

　　却听宋婉在他身后叫道：“楚……大哥！”

　　楚沉天回头一看，宋婉从自己袖中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瓶子，这瓶子竟然是晶莹透明的，看得到里面有一粒小小的黑色药丸。

　　楚沉天看见这个瓶子，变了脸色，问宋婉道：“这是谁给你的？”

　　宋婉道：“这、这是我师父给我的。”

　　楚沉天却紧紧盯着那个瓶子，继续问道：“你师父人在那里？”

　　宋婉被他问的有些害怕，小声答道：“他……师父他老人家云游去了，不知道去了何处。”

　　她把那小瓶往楚沉天眼前一伸，道：“但是他、他曾对我说过，这药丸解得了百毒，沈云姐姐是为了我们庆国遭此一难，这药丸我不敢私藏……”

　　楚沉天看了她一眼，把那药瓶接了过来。他仔细看了看，又递到了大夫手中。

　　那大夫拿着药瓶摆弄一晌，问宋婉道：“这……如何打开？”

　　楚沉天拿回来，在瓶口一拧，那瓶颈齐齐断了，他将那一粒黑色的小药丸倒了出来。

　　大夫凑上前来，闻了一闻，道：“这……这是何所制？恕小人学艺不精，分辨不出……”

　　楚沉天虽不曾问出宋婉这药的来历，却毫不犹豫道：“这药肯定管用。”

　　大夫见他如此笃定，以为这大概是中原某种奇药，不知为何到了宋婉手里，点头道：“既如此，还要把沈小姐唤醒，方才能服下此药。”

　　听他说罢，众人又聚到沈云床前。楚沉天轻声唤道：“云儿！”

　　沈云也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梦里满是她少年时在归霞山上，练剑的时候，山边的殷红晚霞，灿烂朝阳。

　　身后就是她所熟悉的师兄、师姐练剑的地方，那里如今安安静静，大家都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可是她心里似乎并不害怕，她望着那漫山遍野的瑰丽云雾，正在眼前慢慢散开。她一直在这山巅上翘首等待，却不知道在等何人。

　　直到她听见有人不断的叫着：“云儿！云儿！”

　　她睁开眼睛，看见楚沉天殷切的双眼，他眼下看上去微微泛青，眼里也隐约有些血丝。

　　沈云觉得浑身都疼得厉害，好像骨头散开了一般。可是，她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一片畅快轻松。她又闭了闭眼，楚沉天看见沈云嘴角牵出了个浅浅的笑。

　　楚沉天终于直起身子，长长的呼了口气。

　　只听沈云轻声道：“嗯……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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