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兮迟万万没有想到, 寇淮提起的, 竟然是那件事。
淳宣十五年秋, 皇上率众大臣于京畿军都山猎狝。有皇室贵女、高门亲眷随行, 浩浩荡荡足数百余人。
刚刚在殿试金榜题名的寇淮也赫然在列。
寒窗十余载, 一朝出头来。作为大越皇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寇淮意气风发, 凌云壮志,堪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时之间,倒成了燕都最炙手可热的东床快婿之人选。
然而,无人知晓, 寇淮心中, 早就藏了一个姑娘。
一个遥不可及、远若星辰的姑娘。
他早就听说熙平公主也随此次秋狝行,几日下来, 他偶见沈熙数次, 倒也摸清一些门道:这位公主不是在和杜景时窃窃私语, 就是在猎场周围转, 头上戴了几朵小小的茉莉花, 探头探脑, 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她到底怀了什么心思。
他看了几日,倒觉得沈熙这副模样怪可爱的。倒像是满满当当地怀了一肚子气, 也不知道撒到谁身上, 只能自己和自己作对。
他以为自己同沈熙的交集也便是如此了。哪成想,没过几日,同僚皆出门狩猎,周遭无人,他却从一个长相无奇的太监那里收到了一张字条。
内容是清娟的女子字迹,只有四个小字“后山见我”,落款是四点水,隐秘又玄乎。
几乎是刹那,寇淮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谁。
这是沈熙。
历数燕都贵女,便也只有熙平公主沈熙的名字与水有着莫大的关系。
再者,这里不过短短四字,却道尽了倨傲与盛气凌人,也只有曾在皇上的寿宴上频频瞪他的沈熙,才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敌意了。
寇淮未曾多想,将字条烧毁,随后欣然赴约。
这等女儿家的东西,被别人看到了可不好。
后山乱石嶙峋,景色甚是荒凉。他穿梭在高高的枯草丛中,仔细谛听着周遭动静,想判断出沈熙所在的方位。
对危险的感知力是天生直觉,也往往突如其来。
也就是在一瞬间,寇淮一转脸,仰头看去。
——隔着丛丛簇簇的长柄枯草,坐在马上的男人居高临下,手中一柄匕首,目光阴冷湿森冷,寒意抖生,仿佛一只滋滋吐信的毒蛇,又如一只伏击多时的猎豹,只等他一脚踏入自己的陷阱。
寇淮的心猛地一沉。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后山寂寥,鲜有人涉足,就算他放声大喊,也无人会注意到此处的异样。而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显然蓄势待发,只得一朝脱手,便会以最为凶狠的姿态,扑进他的血肉,斩断他的喉骨。
那是寇淮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降临的无力感与脆弱感。
也是平生最后一次。
他的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声音哑然,动弹不得。少年此前数十载皆于书院中度过,初初踏入诡谲官场,哪知人心可以恶毒至此。
他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匕首行将飞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了那居高临下的男人眼中,那只待宰的羔羊。
寇淮只能认命。
千钧一发之际,他却恍然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景——”
那声音顿了顿,随后更大了些:“景时,原来你在这里呀——”
那马上的男人明显一愣,随后匕首落地,他若无其事地下马,掩到了枯草丛的后面。
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又能知道,后头发生了什么呢。
……
“你是说,熙平公主救了你?”沈兮迟讶然。
这和她梦里发生的,竟然一般无二。
“是啊。”寇淮耸了耸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想公主殿下坐拥这盛世王朝,好像也不缺什么,便只能……”
“你说她单单缺了你这点喜欢?还是说,她长得不好,你这般好样貌的人喜欢她,倒是应该她感恩戴德了?”沈兮迟冷笑。
鬼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炸了,寇淮连连摆手,解释道:“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天子皇家,到底争权夺利,多是冷漠无情。公主从小自禁宫中长大,恐怕……恐怕很少遇到对她真心的人。”
“……所以我想,若公主喜欢,这点真心,我寇某人还是给得起的。”
他的语气很随意,甚至还带了点吊儿郎当的痞气。然而,只要看他的眼睛,谁都会知道,他有多认真。
多认真地告诉眼前的少女,他是真心的。
微风送来高墙之外的打更声,街头巷陌渐渐喧嚣起来,这金陵还是同一个金陵,但沈兮迟的感情,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微妙地变了。
她沉默着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开口问:“杜景时为什么要杀你?”
“我一开始也无从知晓,后来自己培养了些势力,暗中打探,到底有了些眉目。”寇淮似乎一点不介意她知道这些,“听说……听说是手底下一个叫盈盈的幕僚,会些卜卦之书,夜视星盘,窥得天机,说我寇淮,将是他杜景时此生最大的克星。”
“克星?”
“说是因为我,姻缘、官业皆不顺,甚至我还会为他引来杀身之祸。”寇淮说,“杜景时对那个叫盈盈的深信不疑,便想趁秋狝之时,我还未得势,便斩草除根。”
“那你……没事吧?”虽是知道寇淮一定无事,但沈兮迟还是为他捏了一把汗。
当年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成为现在这样城府颇深的一方首辅?
“没事啊。”寇淮看向她,笑道,“杜景时后来几次想杀我,都没成功,反而让我更加看清了他的面目。后来我羽翼渐丰,他便是想杀也杀不得了。”
沈兮迟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寇淮的肩上。过了半晌,才无意识地轻轻“哦”了一声。
她想起杜景时,想起他与自己说过的关于寇淮的每一句话——她都傻傻地相信了,并且坚信不疑,任凭他在自己面前,长年累月地,编造出一个又一个谎言。
而她,不过是几日前鬼门关口走了一遭,才看穿他的真面目。
她真的很蠢。
见她这副模样,寇淮倒是笑意更甚。
“无事。自我来了金陵,山高水长,他的手伸不到这么远,于我而言,更是乐得逍遥了。”
似是这话引得沈兮迟想到什么,她倏地回过神来,问寇淮:“是不是他逼你远走金陵的?”
寇淮一愣:“嗯?”
“是不是他逼你离开燕都,远走金陵的?”沈兮迟直视他,“盈盈……我倒是认识一个盈盈,而且还和你调离燕都的那件事,有着莫大关系。”
“你也知道了?”寇淮苦笑,“我百般探得,淮南王府的那位叫窦花阴的嫡小姐,小字便是盈盈二字。于是……”
“于是你想秘密调查,却未曾想到落入他们的陷阱。”这么一想,这些事全都通贯了,沈兮迟自然地接上他的话,“他们杀了淮南王的妾室,诬陷于你,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我父皇无奈,就……”
她蓦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马刹住了嘴。
然而看寇淮笑眯眯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她此番前来,本就无意隐瞒,便也无所谓地耸耸肩,承认道:“是,本宫便是……便是你倾慕已久的,熙平公主。”
这全天下的女子,大抵也只有沈兮迟才能如此坦荡地说出这种事。
但耳垂,到底还是有些微微红了。
寇淮毫不意外她是这样的人,见她满脸视死如归的凛然,倒是抚掌哈哈大笑道:“多年不见,公主还是这样一个妙人儿啊!有趣,有趣!”
倾慕对象毫不羞赧,他这个倾慕者倒也坦荡自然。
沈兮迟不似当下任何的女子——她这个人,见得多了,经历得也多,知道人生苦短,无需把时间浪费在一些没有必要的琐事上,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如果看不对眼,便拿得起放得下,潇洒自在地走人;若看得对眼,那便说了便是。
如今她对寇淮……倒是有点看对了眼。
从前因为杜景时的话横亘在中间,她对寇淮颇多顾忌,倒生生压制了这点情愫。
可如今,在昨晚听到寇淮的醉话,今日又与他开诚布公地交谈之后,沈兮迟讶然地发现,心中的那点情愫早就生成了燎原之势,将她密致地包裹在其中。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然动心。
也许是头陀岭上他去而复返,也许是母魉幻境中他陪她纵身一跃——也许更早,早到那次上元城楼上,烟花次第开,照亮他若九天弦月一般耀目的脸庞。
沈兮迟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还是作罢。
因为眼下,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而她并不知,他们是否能安稳躲过此劫。
沈兮迟抿了抿唇,终究岔开话题。
“寇淮,你昨晚说到,要用续魂草将本宫复活——所以,你应该找到续魂草种植之地在哪儿吧。”
见寇淮微愣,她又淡淡补充了一句,“事急从权,本宫为何会返生,又为何会变成今日这副样子,眼下还来不及与你细说。我们先去寻那续魂草,路上本宫再同你说。”
“好。”寇淮爽快地答应了,也站起了身,“臣惶恐,早就知晓此事。所以公主也无需多解释,我……信你。”
他的目光灼然,笼得沈兮迟都有些不好意思,淡淡垂眼,将话题又拉了回来:“那……续魂草在哪儿?”
“在汤山。”寇淮说。
“汤山?”沈兮迟道,“为何在那里?”
她犹记得,汤山距离城中数几十里,并不是一个邻近之地。
“你还记得滕晚娘头上簪着的那几朵茉莉花么?”寇淮的目光落到了院子里的那两株茉莉花上,“茉莉喜温,金陵又不甚南,天气如此冷,城中怎会出现新鲜的茉莉花?”
沈兮迟一皱眉。当时看到滕晚娘头上的茉莉花,她确实也这般疑惑过。
“所以……”
“所以汤山,是这金陵最温暖的地方,也是这偌大城中……最适合生长茉莉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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