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 寇淮清晨便醒了, 躺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想起昨夜一些零碎的片段, 就像是梦一般。他似乎坐在地上絮絮叨叨了好多话, 然后……沈兮迟就回来了?
沈兮迟回来了?
这几个字像是惊雷一般, 在他的脑海里炸出了漫天的火花。他来不及披上外衣, 匆匆套上鞋子便将房门拉开, “尹铭!尹铭!”
“主子。”眨眼之间,尹铭便出现了。
“沈兮迟呢?”寇淮将大敞的衣襟拢上,“沈兮迟她, 昨晚确实是回来了,对吧?”
——不仅回来了,还看到主子您发了一通酒疯, 把我们的底全都透了出去。
当然, 这些话尹铭都没敢说,只是垂首, 点点头道:“是的。属下已经差遣映绿去照顾沈小姐了, 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里。”
“好, 好, 好。那就好。”寇淮连说了四个“好”字, 确认眼前的这一切并不是梦境, 才对尹铭道,“准备一下,我更衣完毕, 立马就过去见她。”
“主子, 不必了……”尹铭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沈小姐她,已经带着早膳在院子里等着您了。”
他尽量选择了平平无常的字眼,省得自家主子听了以后太过兴奋,连衣服都不着好便想着要出去见人家。
谁知,这么朴实无华的描述,都没能阻挡住寇淮只穿着里衣便要去见沈兮迟的脚步。他只不过把里衣的衣襟拉上,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尹铭:“……”
他来不及阻止,只能也急匆匆地跟上。
一边替自家主子忧心忡忡:主子啊,你这样追姑娘是不行的!人家姑娘是会被吓跑的!主子其他的都好,就是追姑娘这茬,跟自己一比,差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尹铭想得得意,却连自己都忘了,他是如何追了映绿这么多年都不得其果。
……
院子的花园中,沈兮迟正对着角落那两株茉莉花在发呆。
眼下不过春寒料峭时节,茉莉花丛将将长出青翠色的叶子,连花苞都未见一个。清风徐徐而过,枝桠微微耸动,送过来草木的清香。
不知为何,沈兮迟竟能隐隐约约地闻见茉莉花恬淡的香气。
她想到了开平侯府,绿纱窗下白色小花摇曳,荔枝芬香清丽;又想到了昨夜寇淮的那声“阿熙”,母后那是如此唤她,不过是因为自己的那份不甘心,而寇淮如此唤她,却是别有深意。
沈兮迟的脑袋里一时纷乱复杂,好无头绪,她也不想再想下去。
抄手游廊之外,寇淮匆匆地转过一个拐角。待看到坐在院子里发着呆的沈兮迟时,他却倏地停下了脚步。
……他,该说些什么?
是“你竟然真的活着回来了”,还是“我等你等的好辛苦”?
——不知怎的,寇淮自动跳过了沈兮迟为何会死而复生的话题。他不能深究,也不想深究。
眼下这般,就很好。
寇淮犹豫踌躇着,脚步停滞在原地。
他隐隐约约地记得,昨夜宿醉的自己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但那些话到底是什么,他却全然不记得了。
哎,说到底还是酒醉害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克制自己少饮酒,以免失言,却未曾想到,多年的自律,却在昨夜破了功。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站在二月的冽风中许久。还是端着炖盅的映绿进了院门,远远地看见他,激动地打了个招呼。
“大人!这不早了!您终于起了啊!”
沈兮迟下意识转过头,看了过来。
寇淮:“……嗯。”
他拢了拢衣袖,正了正神色,假装自己刚刚才转过转角,方才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往沈兮迟处走来。
“早。”
“早。”寇淮道,“昨晚在府中,睡得还习惯吧?”
……他想了半天,也只能如此俗套地寒暄。
其实也就是寒暄罢了,没料到沈兮迟摇了摇头,道:“我一夜未睡。”
“嗯?”寇淮一抬眉稍,淡笑道,“怎地一夜未睡?要不要让周叔安排,给你换一个房间,好生休息……”
“不必了。”沈兮迟冷脸打断他,“房间无碍,是我的问题。我不过是……整整一夜都在想一些问题罢了。”
寇淮掀开炖盅的盖子,这是一盅煮得稀烂、看不出颜色的豆汤。
他一愣,嘴上还是问了句:“你在想什么?”
“这是绿豆、红豆、黑豆煮成的醒酒汤,你快快喝了,好早点不说那些胡言乱语的话。”仿佛看出他的困惑,沈兮迟“好心”地开口解答,“昨夜你醉了,对着我胡言乱语了一通,让我想了一夜……你对着我也就罢了,你对着别人,若说出这些话,小心项上人头不保。”
寇淮又是一愣,心里升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我昨晚……说了什么?”
“你昨晚,倒也没说什么特别越界的话……”沈兮迟做沉思状。
寇淮正松了口气,就听得她道:“你叫我阿熙,还说你做了我的臣子这么多年,一直心悦于我。然后又说你被什么人赶出了燕都,连见都不能见我一面,心里委实难过极了。”
寇淮:“……”
沈兮迟余光一瞥他,眼睛笑盈盈地透出一漾水光。
“……哦对了,你还说虽然我变漂亮了许多,但无论如何你都会喜欢我的。”
寇淮:“…………”
他低头,默默地喝了口醒酒豆汤。
沈兮迟就是沈熙这事,不过是自己的臆断罢了。直觉与猜测,都是什么放不上台面的东西,就算有再多的证据,自己在心里想想还罢了,可只要沈兮迟不承认,他便不该将此事拿到台面上来说。
毕竟,沈兮迟必定有自己的顾虑。她不愿和自己说,不说便是,没必要赶鸭子上架地逼着她说。
这不是他寇淮行事的风格。
石桌对面,沈兮迟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我倒有两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寇淮:“……”
说的这么客气,真是有鬼了。他将豆汤端起来,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随后放下炖盅看向沈兮迟,脸上带着仿佛要上刑场般的决意。
“你问吧。”
少女面上的冷然骤然褪去,此情此景也不知是触动了她什么地方,沈兮迟竟然肯赏脸,对着他轻笑了一下。
朝曦晨光中,美人嫣然一笑,仿若临水照花,意态最为动人。
寇淮一向知道沈兮迟美,也习惯了她的这张脸,然而她失而复得,站在他的面前笑,又说出如此的话,不得不让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他很快便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只听得沈兮迟问他:“第一个问题,你为何要称镇国长公主为……阿熙?”
“阿熙”两个字,被她卷着舌尖送出来,缱绻悱恻,尽态极妍。
她问得如此直白。
寇淮喉口发涩,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如实道:“我曾经……听到过。”
……
自那日当众将孙简呛得哑口无言后,国子监的偌大书院里,寇淮不止一次地遇到了这位公主殿下。她虽尚年幼,但却早情窦萌生,从白日到夜里都追着左督察御史的嫡子杜景时不放。
彼时,杜景时是书院里最优秀的监生之一,父亲又位高权重,家世显赫,只等不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总有一天,成为天子近臣。
寇淮有点嫉妒他,但更多的是艳羡。
他知道这样的情绪是不正当的,也是不应该的——圣人都说了,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名利乃身外之物,带不来拿不走,不过是过眼的浮云罢了。
然而,寇淮一直都清醒地认识到,这人世间,没有事是绝对公平的。
有些人出生卑贱,苟且偷生,惶惶于世,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
而有些人,生下便占尽得天独厚——饱食终日、加官晋爵、娇妻美妾——这些于世人看来高不可攀的东西,于他们,不过是触手可及的星辰罢了。
他们可比太阳。生于不凡,自此锋芒毕露,众星相拱。
杜景时就是后者。
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得到国子监内大多数人都得不到的东西。
那天寇淮依然躲在国子监的小花园角落里背书。听到杜景时和沈熙走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得远些了。
他只听见沈熙笑嘻嘻地说:“景时,我父皇送我一件极其好玩的玩意儿,是西域贡品,有空你来宫里看看呗?阿棣也吵着要见你。”
杜景时回:“嘘,阿熙,小声点。”
嘘,阿熙,小声点。
原来熟悉她的人都唤她,阿熙。
阿熙,阿熙。这两个字就像一个咒语,在往后余生里,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将他死死地捆绑起来。
阿熙,阿熙。
在无数个梦里,他也曾经偷偷地这样叫她。
阿熙。
……
沈兮迟“哦”了一声,似乎没想追究下去,又问了他下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喜欢镇国长公主?”
“……”寇淮一时哑然,飞快地抬眼看了她一下,却见对方一脸坦荡,回看过来。
他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难不成他说——其实我喜欢公主很久了?就是因为十几年前在书院里,看到公主将冒犯她的人狠狠骂了一顿,那彪悍的模样让我觉得很爽,所以印象深刻?
寇淮几乎能够想象,沈兮迟听到这个回答之后,脸色会变得多么阴沉。
他的脑子从未像此刻一般迟钝过。哑然半晌,他还是给不出什么又不俗套,又能惹得美人欢心的答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兮迟目光淡淡地盯着他,却带了无形的强大压迫之感。
寇淮目光转开,落到小院中的某处,心中灵光一闪,忽然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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