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山古名“温泉”, 曾是皇家御用圣泉, 山中六七个天然泉眼灼流涌淌, 不舍昼夜, 千载不息。
是以, 这山上也常年被暖湿之气笼罩, 腊月不寒, 四季如春。
若说金陵城中有什么种植茉莉花之所,寇淮思来想去,也便只有此地适宜。
他差人进山密探。
此地曾为皇家御用之所, 虽已鲜少再得使用,却依然有几零星之人在此看护。他的手下人秘密探访了几日,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
“什么端倪?”沈兮迟颇为好奇。
“公主殿下到了汤山, 看了便知道了。”寇淮坐在沈兮迟对面, 上上下下打量她,语气恭谨, 目光却称得上是轻佻放肆, “臣好奇的是……公主为何会返而复生?”
沈兮迟轻咳一声, 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
“我……我也不知晓到底是为何。”她顿了半晌才道, “我做了一个梦, 甫一醒来, 竟是躺在密闭的棺殓之中。”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寇淮一挑眉。
“没什么。”沈兮迟摇摇头,竟第一次难得主动地将自己的手腕伸到寇淮的面前,“若你有所顾虑, 摸一下便是。也不知为何, 半个月前大夫还说我是一副死脉之相,现在竟然好了。”
寇淮伸出两指,轻轻一搭,低声道:“……果然如此。”
再抬眼,见沈兮迟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连忙又解释道,“公主,臣此举绝对不是怀疑你。只因汤山之上续魂草遍地,若公主失了魂魄,若上汤山,恐怕会有麻烦。”
他的神色坦然诚挚,倒让沈兮迟觉得自己太过敏感。
她垂眼,敛去眼中闪过的忐忑与愧色:“我不是不相信你……寇淮,你我二人如今并无太多君臣之别,私下里,你也不必如此多礼了。”
沈兮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若放在从前,她断不会这样患得患失,竟还将对方的一句话、一个神态拿来反复咀嚼个味,心里疑神疑鬼,百味纠缠。
镇国长公主沈熙,怎么会是这样的女子呢?
她反复地告诫自己,大敌当前,切莫乱了心神,先管好眼下,至于和寇淮的事……若能活下来,便以后再去说吧。
寇淮似毫不在意,轻声笑了两下,很快将此事略过。他挑起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马车已经出了金陵城,正往东北端而去。
他放下车帘,看向坐在对面垂眼不语的沈兮迟,又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公……兮迟,不知你是如何……到这里的呢?”
她叫他不要多礼,他索性就肆无忌惮,按照自己想象已久得那般,如此叫起了她的闺名。
沈兮迟果然没有责备他,很自然地便默许了这等暧昧的行径,只缓缓道:“一个月前的除夕宫宴上,有刺客混入禁宫行刺。我为皇上挡下一剑,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一醒来,便到了此地,竟能换一副皮囊,浑浑噩噩地苟且偷生。”
“刺客?”这事寇淮在燕都的眼线也向他禀告过,当时他便觉得蹊跷,如今活生生的沈兮迟就在他的面前,他更是对自己的猜测愈发笃定,“那如今燕都的那个所谓镇国长公主……是冒充的,对吗?”
“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了。”沈兮迟皱了皱眉,抬眼看他,“我从头陀岭上跳下去之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燕都。皇上病重,躺在寝宫孤立无援,那个所谓的熙平公主正在与他说教。”
“哦?是假的么?”
“不……”沈兮迟舔了舔唇,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觉得……她就是我……”
“她就是你?”
寇淮显然不太这四个字的意思。
沈兮迟斟酌片刻,解释道:“她与我长得一模一样,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怀疑这点,是因为杜景时和皇上。他们似乎……都未对她的身份起疑心。”
寇淮看着她,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只听得沈兮迟道:“杜景时恐怕早就有了异心,这个冒牌货似乎也想把皇上架空,另立新帝,两人一拍即合,他不曾与她生分,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皇上……”
她顿了良久,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皇上从小便与我一起长大。自从母后故去,我便是他的长姐,他唯一可倚靠的亲人。就算杜景时认不出那个熙平公主是真是假,皇上他,又怎么可能会看走眼呢?”
说到最后,沈兮迟颇为焦躁,几乎恨不得即刻就可以动身,前往燕都,去看个究竟。
“别急,你别急。”寇淮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安抚道,“事情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怎么能不糟?”这段时间以来淤积的忧虑、担心在面前倾诉对象时一朝爆发,沈兮迟的目光落到寇淮的手上,眼中隐隐有了泪光,口中也无意识地呢喃道,“……怎么能不糟。”
阿棣病卧床榻,江山即将易主,自己历经九死一生也回不到曾经的身体里去。二十余年的人生一朝崩塌,纵然是沈兮迟这样冷静自持的性子,也忍受不了如此多变故。
“皇上有可能没认出那假冒的熙平公主,但往好点想,也许皇上早已认出,也已想好对策,如今只不过在韬光养晦,麻痹对方呢?”寇淮握紧了她的手,声音轻柔,仿佛一剂镇定良药,“而且,你现在还有我呢。”
再糟再糟,你还有我呢。
沈兮迟紧紧闭上眼睛,抑制着眼泪往外流,半晌才低声道:“寇淮,谢谢你帮我。”
曾经是她瞎了眼,才会对他抱有那样大的恶意。幸得上天垂怜,虽不得好报,但也并非无处投门。
她还有他。
也只有他了。
他将是她最大的筹码,也是她最大的依靠。
寇淮笑了笑,见她情绪渐趋稳定,才轻声道:“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可不许害怕。”
“……什么?”
“皇上将在二月十六启程南巡,随行有镇国长公主与燕都杜首辅。”寇淮缓缓道。
沈兮迟没想到南巡之日竟然这般快:“你接到陪都卫送来的信报了?”
“嗯。”寇淮点点头,“他们将自运河而下,到达镇江,然后走陆路过来。粗浅一算,大概能在七日左右到达金陵。”
今日是二月初九,沈兮迟在心里飞快一算,心里一紧:“如此,我们便也只有半个月时间准备了。”
“嗯,汤山是为隐患,还有失踪的滕晚娘和罗芳旖,都是威胁。”寇淮又想到什么,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手臂,“……还有我身上的这只噬魅。”
“噬魅还未除?!”沈兮迟一开始困惑,后来也便了然:罗芳旖虽然死了,但续魂草依然能让她返生,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噬魅对他们便永远是一个威胁。
这事怪她,当时急着想回到燕都,便莽撞地下了手。
寇淮却不怪她:“等我们从汤山回来,我再去找一趟玄空方丈。他见多识广,这样紧要关头,说不定有什么旁门左道,能治了这妖物。”
“嗯。”
沈兮迟话音未落,却听得外头骏马一声嘶鸣,马蹄声顿止。
寇淮撩帘向外看去,看见来人,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哟,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他转脸看向沈兮迟,“兮迟,我们的救兵来了。”
沈兮迟问:“是玄空方丈?”
“嗯。”寇淮点点头,下车去迎接高僧。
沈兮迟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也下了车。
她方才忘了说了。
她觉得,沈阿公似乎……有点问题。
也许,他和玄空方丈,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
果然,看见自马车上下来的活生生的少女,玄空方丈似乎毫不惊讶,只是单手在胸前合十,俯身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沈兮迟回了一礼,说出的话却不甚客气。
“怎么?看玄空方丈的样子,似乎我能回来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一挑眉,挑衅似的看向玄空方丈。
少女瞬间变脸,方才面对自己时还犹自垂泪,惶恐不安,此时面对外人,又如全副武装的战士,刀枪不入,咄咄逼人。寇淮颇有些哭笑不得,按了按她的手腕:“兮迟,怎么了?玄空方丈又引得你的怀疑了么?”
“没错。”沈兮迟下巴微抬,看着玄空方丈,面无表情道,“我觉得方丈有事瞒着我们。”
潜意识里,她觉得玄空方丈和沈阿公并不会害自己,否则早在母魉幻境中大可出手,神不知鬼不觉便可将自己暗害。
然而,在意识到沈阿公和玄空方丈有事瞒着自己的时候,沈兮迟的心中还是颇为不爽。
这俩人岁数加起来也有一百四五十了,也知道金陵危矣,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还在玩这种故弄玄虚神神秘秘的把戏。
玄空方丈虽比沈阿公看似更加无孔不入,但其实却更易攻入——眼下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沈兮迟打定主意,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只想逼他一逼,说不定能诈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玄空方丈又道了一句“阿弥陀佛”:“沈施主此言差矣。回不回来,不过是施主自己的造化罢了。”
“我自己的造化?”沈兮迟一愣,“什么意思?”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玄空方丈看着沈兮迟,声音慈悲,缓缓道,“沈施主杀戮虐极重,却能有此机缘,老衲曾经也不得其解。现在倒是窥得一二了。”
沈兮迟还在愣神,却听得玄空方丈继续道:“万事皆有因果。此为沈施主的劫难,也是机缘。施主大慈大悲,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老衲也只能看到这么多了。”
他说完,便不再多说,转身对寇淮道:“老衲闻听你们要去汤山,前路未知之数颇多,便赶来与你们同行。”
“大师能来,自是甚好。”寇淮点了点头,侧过身道,“方丈请。”
而沈兮迟呆呆立在一旁,反复咀嚼着玄空方丈的话,待他上了马车,才拉住寇淮的手问:“你觉得方丈说的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她隐隐约约,似乎能在迷雾之中,窥得一些什么。
寇淮目光含笑,万千流光落在他的脸上。从前辨不清神色的眼睛里,此时竟只装了一个小小的她。
他倾身过来,低笑道:“我也不知。”
沈兮迟抬头看他。
寇淮一只手抚了抚她脑后的发,笑得轻佻带痞,声音却比那孟春微风更加轻柔。
“我只知道,你是这天底下顶顶好的姑娘。必定能拥有顶顶好的运气,长命百岁,万寿无疆。我也能拥有顶顶好的运气,与你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那句“千年修得共枕眠”说得沈兮迟脸颊一红,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上了马车。
徒留寇淮在后头摸了摸下巴,低声笑了笑,也跟着上了马车。
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沈兮迟哪里知道,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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