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滕晚娘口中听得的故事, 其实与香玉所说之旧事所差无几——只不过, 那弟弟却不是真正的弟弟, 而母亲也成了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滕晚娘她……其实是被自己的爷爷奶奶卖入勾栏的。
滕晚娘的弟弟滕皓, 其实早就死于一岁时染上的一场瘟疫。而他夭折前不过数日, 远方的战场上已经传来了消息:他们的父亲死于乱箭, 马革裹尸, 尸骨无寻。
如此大的双重打击,却未能击垮滕晚娘的母亲尹氏。
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叔婶舅甥盯着他们的房子,若被他们知晓她男人和孩子都死了, 一定会告到公婆面前,届时若房产被收回,又失去了收入的来源, 她如何活?女儿们如何活?这个家不就要散了么?
她要撑着这个门面。无论如何, 她要在众人面前,保住这个幼子。
尹氏咬牙将幼子的尸骨埋了, 整日游荡在金陵城大街小巷之中, 终于在第四日, 抱回来一个与滕皓年龄相仿、相貌相似的男婴。
她利用这个婴儿, 保住了房产, 也保住了他们家大房的地位。
滕晚娘, 尹氏,还有她的几个妹妹,都以为此生所有人都会守住这个秘密, 守着这个假滕皓, 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哪知,不过短短几年之内,事情就有些失控了。
燕都的皇权之争,让天下为之震动,几场极其严重的自然灾害之后,朝廷无所作为,百姓饥寒遍野,民不聊生。
滕家渐渐日不敷出,因着要供滕皓上私塾的费用,尹氏拉着自家女儿们,一日打几份工,还是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
直到某日,滕晚娘归家时,不见了自己的一位妹妹,却只看见自己的母亲在哭泣。
她万般询问之后,母亲才告诉她,是自己无能,不能阻止妹妹被爷爷奶奶卖走换钱的命运。
在他们眼里,有一个滕皓就足够了。那才是滕家大房的骨血,是真真正正可以传承下去的香火。如今家里困难,这些孙女们便是可以交换钱财的货品,反正迟早会嫁出去,还不如早早地卖掉,家里也好早些少张吃饭的嘴。
这事在穷人家不稀罕。然而此事对尹氏而言,实则是一道晴天霹雳。
只因为,这些女儿们才是丈夫留下的正正经经的血脉,而她们如今,却要牺牲自己,去保下那个冒牌货。
为了自己剩下的妹妹能够得到唯一的男丁所带来的荫蔽,所有被卖出的女孩儿都保持了沉默。
家里的女孩们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最能干的滕晚娘也等到了自己的命运。
一开始,她只是被卖出一户人家为奴。后来她做错了事,被赶了出来,还让爷爷奶奶花了一大笔银子。他们大怒,瞒着尹氏,让滕晚娘的婶婶带着她去了秦淮珠市。
滕晚娘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看。看着她婶婶是如何谎称是自己的母亲,又如何将自己以低廉的价格卖了出去。连那鸨母都颇为同情,看了自己好几眼。
她当时对自己说,这是自己为了保护母亲所做出的牺牲,也是为了能让滕皓出人头地,好让日后所有的姐妹能够再次团聚。
只不过,她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也是从一开始,就活路全无。
这是这片土地上女子既定的宿命。从杀死她们父亲的那场战争开始,一切就无从回头。
这么多年,她的妹妹们死的死,残的残,花朵零落,在这纷扰世间,不过是小小的一桩事。消失了,腐败了,便也再无声息了。
可是滕晚娘不同。
她想,她总得做点什么。在自己还未腐败发臭之前,就做点什么。
直到某天,她遇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恩客。
他说,他能帮她,推翻这一切,开创新世界。
*
“头发花白的恩客?”寇淮只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未及抓住,便转瞬即逝,“她知道是谁么?”
“不知道。”沈兮迟摇摇头道,“滕晚娘答应了他之后,他就走了。没过多久,顾眉生来了晚晴楼,两人便合演了这出花魁相争。后来顾眉生死了,按照约定,他们帮滕晚娘了愿,滕晚娘必须付出自己的命。”
这出戏连贯流畅,毫无纰漏,甚至从他们入局之前数月就开始筹备,只为请君入瓮。
只是这入瓮,到底入的是哪个瓮?是否从那晚的晚晴楼开始,滕晚娘与刘炳信一齐死了,戏幕便缓缓拉开,台上的人开始咿咿呀呀唱这出戏?
还是说这戏始,可以追溯到更早的以前?比如说……除夕晚宴上,沈兮迟中了那一刀,随后重生醒来,竟躺在金陵的一张破床上?
沈兮迟隐隐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操纵这场戏的那条线。
滕晚娘、顾眉生、刘炳信、罗芳旖、杜景时、假熙平公主……甚至沈阿公、玄空方丈,都在这条线上,都是此局的一枚棋子罢了。
而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自己和寇淮。
她抬眸,默不作声地看向斜对面的玄空方丈。僧人面容慈祥,微微阖目,静坐打禅,恍然之间,让人仿佛回到了香火缭绕的庙宇之中,青灯古佛,寂寥安然。
她的目光缓缓移开,看向寇淮,与他撞了个正着。
寇淮对她点了点头,递给她一个教人放心的眼神。
两人对坐,颇有默契地对视着,皆静默不语。寇淮的眉梢轻抬,风流蕴藉,还是沈兮迟先支撑不住,移开目光,唇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淡笑。
寇淮也笑了。
他还像她第一次在金陵见到他时的那样,眼中似有灼灼银河,眉角唇峰皆是万般景韵。
然而最初的锐利疏离早已褪去,剩下的温柔熨贴,却是她曾经肖想也肖想不得的遥远辰星。
马车在道路上缓缓驰行,离开汤山。道路颠簸,左右摇晃,她无处回头。
而他坐在身旁,将护着她一生上岸。
沈兮迟的眼眶发热,突然有点想哭。
日光透过车帘斜斜地射进来,落在她的腕上。她垂头看着这陆离光晕,什么话也没说,只想这一刻长久些,再长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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