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一, 白虎闭日, 诸事不宜。
今日, 就是皇上南巡到达金陵的日子。
沈兮迟起了个大早。映绿如法炮制, 又想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得出门, 艳压群芳, 好歹算是被沈兮迟拦下了。
“今日我非主角, 切莫要喧宾夺主。映绿,你也不用给我化桩了,便随便穿上件衣服, 出去别太惹人注目就好。”
映绿嘟囔了句:“沈小姐长成这样,也做不到不惹人注目呀……”
沈兮迟斜乜了她眼,映绿忙乖乖地闭了嘴, 到后头挑拣不惹眼的衣裳去了。
她的背影上下满是不情愿, 沈兮迟看着她镜中的倒影,嘴角不自觉地挑了挑。
这小丫头, 倒是比她初到金陵的时候收敛了许多。那时她因在寇府中得宠, 口无遮拦, 气一上头, 什么话都能往外蹦, 现在倒是好了许多。
须知, “祸从口出”此箴言,自古以来便是不假。映绿以后若要留在她和寇淮的身边,她护得了映绿一时, 却护不了一世, 以后的很多事情,还是要看她自己。
换好衣服,随便用了些膳,沈兮迟便领着映绿往寇淮的书房而去。
进了院子,寇淮照例练完剑,薄汗微涔,正蹲在院子里蜿蜒而过的河畔洗手。晨曦微露,熹光落在他的半边脸上,衬得他眉目深邃,更显幽沉。
听见有人进来,他侧过头瞥了一眼:“你来了啊。”
“嗯。”
寇淮将湿漉漉的手往身上随手一擦,立起身子道:“卯时他们已从丹徒出发,大概午后能到金陵。”
——他们是谁,自然不言而喻。沈兮迟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反倒看向那池被寇淮搅乱的春水,微嗔了句:“怎么用这河水洗手,脏不脏。”
寇淮但笑不语,还是身旁的尹铭迫不及待地代他回答。
“主子一直习惯这样,从燕都到了金陵以后,因为不习惯这府邸的构造,还特地让周叔自府外通衢引了一道水路过来。别看这只是短短一道溪,看起来很平常的样子,其实主子吩咐周叔在溪底靠岸边的地方,每隔几步就交错着对放两块大鹅卵石。水波流过来,被大石头挡住,就会有碧波荡漾的感觉,和自然的溪水一般无二。”
沈兮迟:“……”
她俯身望去,这才发现这溪水潋滟,无风自动,把日光折射成不同的颜色。她原看着平常,没想到竟藏着这样的玄妙。
继而,她又想起刚入寇府那夜,她和寇淮坐在亭台之中,虽是腊月寒冬,地龙却烧得旺盛,当时她就在心里腹诽,想这金陵首辅寇淮,果然是个骄奢淫逸、侯服玉食之人。
寇淮作无辜状:“你看我做什么?”
沈兮迟故意冷哼一声,“寇大人当真会享受。这府中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玄机,设计精妙,我看连皇上都比不上你。”
寇淮连忙摆手:“别别别,别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也。寇某人别的不好说,吃喝玩乐的一些门道倒是知道的齐全,若你不愿意长住我寇府,以后我随你去燕都,教你便是。”
因着有旁人在此,他话说得委婉,但沈兮迟却听到了心里去。
她面上微粉,心“砰砰砰”地跳起来,避开他的目光,随意“嗯”了一声,假装看向别处。
以后,以后。他们之间……真的能有以后吗?
她早上刚在心里暗赞过映绿在审时度势之上颇有进步,哪知她此时又探了头过来,十分好奇地来了句:“寇大人,我们以后要去燕都了么?为什么说随沈小姐去燕都?沈小姐难道祖籍燕都?”
沈兮迟面色复杂地看向她,只听得她继续兴奋地道:“燕都奴婢可从没去过,不知道那儿怎么样?大家都说金陵才是这天下第一大都会,不知燕都是不是真的比不上?哎对了沈小姐,若我们去燕都,你还是和我们住在一起么?不过大人若不成亲,我们住一起倒还方便,若大人成了亲可就……”
“映绿。”寇淮面色一沉,叫住她,“休得无礼。”
映绿冲沈兮迟“嘿嘿”一笑,便也乖乖地住嘴不说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兮迟哪里还看不出她的心思?虽然她口口声声都是寇大人成不成亲的问题,看似莽撞天真,实则可精明着。
映绿这是在催寇淮快点和她订下来。
然而,寇淮不接茬,沈兮迟便也不提。
再者,只要一想到百里之外,阿棣正被假熙平公主和杜景时挟持着,来到这金陵,意图谋不轨,她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心上,就蒙上了一层阴暗的愁云。
大战在即,都还未知有没有明天,她和寇淮之间,还说不上什么以不以后啊。
*
寇淮和沈兮迟在府外忙活了一上午,一直到午膳前才回府。
一进府,便看到沈阿公双手绞着袍子,在花园里颇为焦躁地来回走动。
见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他连忙迎了上来,连招呼都忘了打,径直看向沈兮迟问:“乖女,最近这金陵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不?”
“怎么?”
“我等了老久,都不见你去找我,我就自个儿上门来了。”沈阿公搓了搓手,模样颇为不好意思地道,“乖女,这种妖鬼精怪之事,你为何不来找阿公帮忙?到时候情势万一复杂起来,多一个人在,也好多一个照应。”
“妖鬼精怪之事?”沈兮迟盯着沈阿公的眼睛,皱着眉头反问,“阿公,我都从未与你说过,你又如何知道接下来这金陵要发生什么事?嗯?”
沈阿公一愣,显然是知道她会如此疑惑,但却没料到她竟如此直白犀利地就问出来了。
他踌躇片刻才开了口:“乖女,我……”
“阿公,你也不必多说什么了。”沈兮迟直截了当地打断他,面容平静,“你不肯将你的秘密告诉我,我摸不清你的底细,便也不放心将此事与你告知。你放心,我与寇淮自会将这金陵城守好,你便且回吧。”
“乖女!”逐客令下得这样明显,沈阿公也急了,见沈兮迟不为所动,又看向一旁的寇淮,“寇大人……”
“沈阿公,您且先回吧。”寇淮摊了摊手,无奈地笑道,“兮迟一旦决定了什么,我也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如今我听她的,她说什么都代表我的意思。若她说不相信您,那便也是我的想法。”
沈阿公:“……”
尹铭:“……”
他在心中哀嚎:大人,追姑娘不能这么丢失自己的原则的啊大人。
沈阿公在寇淮处碰了壁,又可怜巴巴地看向沈兮迟。
毕竟是自己在金陵城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又是从小就养育了这副身体的阿公。老人脸上橘皮似的皱纹里都盛着哀求,倔强地看着沈兮迟不放——
沈兮迟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心软,先行后退了一步。
“阿公,外头风凉,您跟着我们进屋去说吧。”
“欸,好嘞!”沈阿公霎那间乐开了花,忙跟着沈兮迟与寇淮二人,屁颠屁颠地进屋去了。
……
沈兮迟开始怀疑沈阿公的时候,也就在她到了金陵城后不久。
彼时,她刚刚莫名其妙地重生到这副身体里,虽然有原主的记忆,但到底曾经贵为一国公主,娇矜清贵,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那副镇国长公主的做派。
一则,是因为沈阿公的生活实在清苦,她一时之间适应不了,苦不堪言;二则,是她二十几年的习惯使然,用词遣句,日常起居习惯,定然与从前那个沈兮迟有着天差地别的差异。
然而,奇怪的是,沈阿公从未提出过半分疑惑。
有时候,她恍惚之间还会蹦出诸如“本宫”、“公公”之类的词,虽然马上改口,但到底是说出来了。
若是寻常人听见,必定会心生疑窦。然而沈阿公虽面有困惑,但照样日日带她出去捉鬼,半分有异都未曾提及过。
后来她刻意观察,这个看似慈祥无害的老人,却处处行事诡异。
先不说他是如何和大报恩寺的高僧玄空方丈那般熟稔,便说那晚他听见自己在棺材中与他求救,他的反应就那般反常。
若他和自己这个“女儿”关系甚笃,那么当他听见自己返而复生时,第一反应一定会是惊喜地跑过来开棺将自己救出,而不是站地远远得犹疑、徘徊,游移不定。
然而,其实这副身体里,早已不是他当初的那个女儿了。
沈阿公与玄空方丈之间,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玄空方丈不愿意说,那她便从沈阿公这边下手好了。
于是,沈兮迟按兵不动这么多天,就是为了此刻,沈阿公自己按捺不住,找上门来。
……
沈阿公甫一坐下,寇淮遣映绿端了两盏茶进来,自己倒要先行出去了。
沈兮迟叫住他:“你不听么?”
“不了。”寇淮摇摇头,笑道,“这是你们父女之间的谈话,我不便参与。反正若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定会与我说的,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沈兮迟点了点头,回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他虽爱她,却也敬重她,审时度势,进退有度,在这节骨眼上,还能懂得给她留下一点自己的空间,实在难得。
也无怪当初父皇那样宠信他。
寇淮很快出去了。
沈阿公喝了口茶,清清嗓子,现行开口道:“乖女啊,你有什么事便问阿公,阿公定如实相告。”
“既然阿公这么说,我便先开诚布公地说了。”沈兮迟也不客气,“阿公,也许你已经猜到,我虽披着沈兮迟的这副皮囊,魂魄却早已不是她了。”
她看着沈阿公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报出自己的身份:“我乃当今皇上的胞姐,如今的镇国长公主,沈熙。”
果不其然,前半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沈阿公面上还算镇定,显然是早就有所知晓。
然而,当沈兮迟将自己的身份如实报出后,沈阿公的面色一白,几乎是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沈熙?!”
“没错。”沈兮迟确认,“本宫就是沈熙。”
“怪不得……怪不得……”沈阿公不住地重复道,“怪不得你当时那样自称,我还……”
“是,本宫当时刚刚附身到这个身体上,恍惚之间,总是还会说些在燕都时才会说的话。”沈兮迟干脆地承认,目光落在沈阿公的身上,深沉而带着探究的意味,“但是,阿公你却什么都不提,甚至不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沈兮迟……这就有些奇怪了。”
她语气微顿,表情审视,耐心地等着沈阿公的回应。
沈阿公没想到她开场就如此步步紧逼,一时未得想好说辞,磕磕绊绊道:“这……我……你……”
沈兮迟的面色沉了沉,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她伸手,打断沈阿公的吞吞吐吐。
“阿公,既然你心里还有犹豫,就不妨本宫和你说的再明白些。”她缓缓道,“二月初九,本宫死而复生的那晚,从在棺材中向你求救,你却犹豫了很久,似乎在忌惮什么。当时,本宫以为你担心本宫是被续魂草催活的鬼魄,猜忌本宫已化为了厉鬼,所以才踌躇着不敢开棺。后来,本宫细细思索之后才觉察出……你的顾虑似乎并不是这个。”
沈阿公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沈兮迟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你表现的如此奇怪,不过就是因为,你早就知道这副身子里头不是你的养女沈兮迟了,对吧?你根本不知道,回来的魂魄到底是沈兮迟的还是另一个人的,所以才在犹豫,对吧?当然,你并不知道,那另一个人,就是本宫。”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沈兮迟,而且你并不疑惑,甚至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言毕,沈兮迟静静地看着沈阿公,等待他的答案。
寂静渐渐淹没了这间不大的屋子。他们听到不远处传来河水流淌的声音,哗哗啦啦,哗哗啦啦,翻滚着掩饰了尴尬与沉默。
沈阿公垂着头,呆呆地定了好一会儿,终究在沈兮迟灼然的目光下抬起眼,轻轻点了点头。
他滚了滚喉头,只说了一个字:“是。”
这毫不出沈兮迟的意料:“玄空方丈也知道这事的,是吧?”
沈阿公再次点了点头。这回,他却没再也说话了。
他微微地扭过了头去,将手中的茶盏端起,接连喝了好几口,喉咙翻滚,苦涩异常,不再看向沈兮迟。
沈兮迟不慌不忙地盯着他看,半晌,沈阿公终于受不住了,下颌松动的肉抖了一抖,目光虽然依然看向窗外,却到底还是开了口。
问的,却是一句十分无关紧要的话。
“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给你起名兮迟吗?”
沈兮迟一愣:“为何?”
沈阿公叹了口气,一张皱得如橘皮似的脸上,抖落下千般万般的无奈,声音里也是哀哀叹息,似是早已预见到这般结局。
“迟,徐行也。兮迟……阿公是想要你别被这命数左右,走得慢些,再慢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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