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兮迟没料到她聪慧如斯, 如此竟然都能猜出个大概, 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问滕晚娘:“哦?你是为何觉得我是皇室中人的?”
“我后来思来想去, 便想到了那日在梅花山上, 其时铁甲鬼俑逼近, 情势岌岌可危, 沈小姐用自己的鲜血, 便可让鬼俑尽数分崩离析。”滕晚娘的喉口溢出几声娇笑,“我自幼于晚清楼长大,恩克往来不绝, 于他们口中,也听说过许许多多奇闻异事。”
“有关于铁甲鬼俑的?”沈兮迟一挑眉。
“正是。”滕晚娘点了点头,“我隐约记得, 曾有人说起过, 广愍成帝长眠于钟山宝顶地宫,为防后世窃贼, 设立机关无数。其中便有这铁甲鬼俑, 只要一经触动, 擅自闯入者必死无疑。”
她空洞洞的眼眶看向沈兮迟, 缓缓道:“不过……倒也有例外。”
“便是皇族沈家人?”沈兮迟接上她的话, 笑了笑道, “确是没错。”
滕晚娘走近几步,看住沈兮迟。
“我只是好奇,沈小姐你到底是何种身份?”她顿了顿才道, “我去打听过了, 眼下燕都皇族不过区区数人,除了执掌朝野的皇上和镇国长公主,无人得离开京城。那你到底是谁?”
沈兮迟没摊牌,只绕着圈子反问她:“你觉得呢?”
“晚娘觉得,也只有两个可能性了。”滕晚娘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隐瞒,倒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猜测坦白出来,“一,你是流落在外的公主,眼下不过还未认祖归宗……”
“那其二呢?”
“二……你的魂魄是某位公主,只不过因某场变故,意外附身于此。”滕晚娘缓缓道,“最大的可能,你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镇国长公主,沈熙。”
沈兮迟没有说话,沉默地等着她的下文。
只听得滕晚娘道:“方才我说他们骗了我,便是因为我前几天无意间得知,在燕都与罗芳旖交接、于幕后操纵此事之人,竟然就是熙平长公主和首辅杜景时。他们怎会诚心实意想要开启窫窳回阳阵,惹得这天下大乱?又怎会如此急切地,逼迫沈小姐你这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去死?我思来想去,便也只有这个可能——”
“沈小姐才是真正的镇国长公主。而此时燕都的那位,却是个假冒的公主。”
此等皇家秘辛,滕晚娘却能毫无惧色地说出,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只鬼。她说完自己的猜测,便静静地看着沈兮迟,看那阵仗,竟是沈兮迟若不承认,她就不会放沈兮迟离开这异界。
沈兮迟抬眼看着滕晚娘的模样,在心中叹了口气。
此等经天纬地之才,不过从管中便可窥得天下,若得己用,必是一位拥有不世之略的谋士。然而此时……
沈兮迟拂了拂衣袖,干脆利索地爬了起来:“你说这些是何用意?”
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显然是已经默认了。
“我想和公主合作。”滕晚娘也听出些意思,语气松了松,口中的称谓也随之改变,“公主殿下恐怕也知,这金陵城中不日将发生大祸端。而我,将是你最好的内应。”
这世上可没有不劳而获之事。沈兮迟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公主的一个承诺。”
“承诺?”
“承诺你若他日脱困,得以重返燕都,便会在熙平令上加一条法令。”
沈兮迟的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什么法令?”
“你要赋予女子在这世上应有之位置。”滕晚娘娓娓道,“被平等地对待、尊重、爱护。不再成为男人的附庸,不再沦为可以被买卖交易的筹码与货品。你要让这全天下的女子能与你一般,能被看见、能有所作为,而不是像我这般,于秦淮珠市的旮旯之中腐烂,无人知晓。”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沈兮迟默然。
她垂眼看去,异界龟裂的大地上,干涸旱燥,裂缝蔓延开去,是不尽荒凉。滕晚娘一身黑衣,静静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仿佛站了亘古之久,也仿佛,可以在这里长长久久、生生世世地站立下去。
目光定住良久。半晌,她艰涩地开了口。
“对不起,这……恐怕很难办到。”
“为什么?”滕晚娘冷笑了声,“熙平令第一条,便是断袖之癖是为罪责,虽不得裁,流放千里。长公主杀伐果敢,此等禁令都敢颁布,为何我这点小小要求,却满足不了?”
其实此时只要答应了滕晚娘,将她拉入自己的营阵,待事后反悔,也不是不可。
但沈兮迟不想骗她。
她道:“圣人之道,在于五伦之要,三纲之道。从前有朝臣向本宫上奏,要施行父子同罪之说,以绝罪祸。然,知父子之纲,便可知此说不通。同理,若知夫妇之纲,便也可知,此男女平权之说,并不可行也。”
最终,她叹了口气,抬脸看向面无表情的簪花骷髅,一字一顿道:“这天下为何能成为这个天下,大越又为何能成为这个大越,道理便在于此。”
不是她不想,是她不能。
国之法度,五原之陆,早已传数千载。有些事情,因为存在太久,也只能习惯,只能承受。
哪知滕晚娘却大笑道:“什么五伦之要,三纲之道?都是屁话!这偌大天下,皇权颠覆不过是在朝夕之间!沈熙,你又有何资格,站在那样的高处,说着这样自私的话!”
“本宫没有……”
“你没有?”滕晚娘恶狠狠地瞪着她,冷笑道,“你不过是因为命好,出生便是金枝玉叶,后来弟弟做了皇帝,自己又执掌朝政,凡事从心所欲,哪里晓得人间疾苦,才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屁话!
“沈熙,你摸着良心说说,若你是我,若你是那些被逼不得已远嫁异国的和亲公主,你,还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么?”
“可是你不明白……”
沈兮迟才开了个头,却又说不下去了。
是,滕晚娘是不明白。但也无人会明白。
她站在那样的高位,旁人看来是繁花似锦,高楼百尺,只有她知道,这背后到底有着多少颤颤巍巍、如履薄冰的恐惧与忧心。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是两全的。
滕晚娘说得气急,说到最后,语气却又平缓下来:“是,其实我也明白你的难处。你担忧这天下毁在你的手里,可是沈熙,改变也并非一朝一夕之间促成的。这世上总得有人开始做,不是你,便是我。你明白么?”
这像是某种威胁。
沈兮迟静默了良久。
她想起在病卧龙榻的阿棣,想起杜景时,想起那个令她捉摸不透、面目模糊的熙平长公主。
二十多年的生活一朝分崩离析,她其实早有预感的,不是么?
在滕晚娘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沈兮迟倏地开口。
“好。我答应你。”
“嗯?”承诺来得这样轻易,滕晚娘反倒一愣。
“只是,我也有一个要求。”沈兮迟的眸光熠熠,看向滕晚娘,“我想知道,这个童谣背后的故事。”
*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沈兮迟突然立在原地不动了。
寇淮一开始还以为她陷入冥想,可也很快发觉了不对劲,推她也推不动,忙问一旁的玄空方丈:“她怎么了?!”
玄空方丈瞥了沈兮迟一眼,告了一句“阿弥陀佛”:“无碍,沈施主她,只是被一位有缘人请走了。”
他说得委婉,寇淮却一下子听明白他的意思——这汤山地界妖鬼横生,沈兮迟又突然变得如此古怪,必定是魂魄被什么鬼怪捉走了!
没想到玄空方丈却丝毫不着急,还来宽慰他:“寇施主,你莫心焦。这有缘人并无太深恶意,沈施主她应该会回来的。”
“并无太深恶意”,那也就是说有恶意咯?“应该会回来的”,那也就是说不一定会回来咯?
寇淮差点被玄空方丈这两句似是而非的话搞疯了。
沈兮迟刚刚死而复生,魂魄不稳,被这么一搅和,阴阳地界都出了名,冥王都要嫌她烦吧?!万一冥王觉得她烦,索性将她一朝都收了去,那该怎么办?!
他抓着玄空方丈就问:“方丈,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也被这有缘人请走?我不放心,还是想自己过去看看!”
玄空方丈摇头不语。
寇淮更急了:“那你是否知道这有缘人是谁?将兮迟请去了哪里?好歹让我心里有个数吧!”
玄空方丈依然默然不答。只是面容慈悲安定,缓缓道了句:“阿弥陀佛。”
……妈的。
寇淮在心里骂了句,玄空方丈撩了撩眼皮看他,却突然开了口。
“寇施主,诚如老衲方才所说,这都是沈施主的机缘,是她的造化。若她得记住我的那句话,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便一定能平安归来。”
寇淮:“……”
都这节骨眼上了,这老僧还在这里慢慢悠悠地打禅语?他第一次看玄空方丈如此不爽,差点就要抓起他的衣襟,一拳打下去了。
好在没过多久,僵硬立着的沈兮迟突然“啊”地叫了一声,随后手脚一落,竟是魂魄又回来了。
寇淮欣喜若狂,冲上去扶住沈兮迟,问她:“兮迟,方才是谁将你捉去了?害我急死了,要让我知道是谁,非把他祖坟挖了不可!”
沈兮迟的面上本来满是迷茫恍惚之色,听到他的话,淡淡地笑了下,道:“方才请我去的人,是滕晚娘。”
“滕晚娘?”
“嗯,她会帮我们。”沈兮迟抬头看向寇淮,平静地道,“寇淮,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玄空方丈的那句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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