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 宴席已然乱作一团。
沈兮迟还没走几步, 迎头便撞上了一个浑身肿胀青紫的水鬼, 唇边拖着极长的涎液, 每走一步, 便滴滴答答地在地上留下一滩水。
它见到沈兮迟过来, 嘴巴一咧, 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来。
“过来……你快过来……和我一起去……”
“去什么去?”沈兮迟暴呵一声,从怀中一把抽出那根鬼结绳,单手一甩, 便缠上了那水鬼的脖子,“你且滚去投胎吧!”
片刻之后,那鬼魄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便倏地化作了一滩水。
“救命!救命!——”
沈兮迟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 就听见前方不远处,有女子尖声惊叫。
沈兮迟一抬眼, 看见一雍容华贵的美妇, 正被一只吊死鬼缠上。
那吊死鬼伸出长长的舌头, 一圈一圈, 缠在美妇的脖子上, 随后怪笑一声, 突然狠狠一扯,眼看那美妇就要在它舌下窒息而亡!
沈兮迟想也来不及想,将手中的鬼结绳甩出, 如法炮制, 缠住那吊死鬼伸出的长长的舌根,用力往下一拉——
如同一把利刃,那舌头应声而断。吊死鬼含糊地惨叫一声,跌落在地,很快便消弭不见了。
沈兮迟上前,扶住蹲在地上不住咳嗽的美妇人。
“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那美妇抬头向她道谢,沈兮迟这才发现,她就是方才被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拥在中央的淮南王妃。
这变故横生,人情冷暖,一试便知。
她做长公主时,和这淮南王妃不过几句问候的交情,算不上多亲近,如今身份更是尴尬,也最好别和她扯上其他的关系。
沈兮迟笑了笑,没说别的话,把她扶到一旁交给婢女之后,便立马走开了。
突袭宴席的鬼魄并不是很多,沈兮迟手脚麻利,很快将大半鬼魄都解决了。
她正稍微松了松神,一抬头,却看到寇淮正将一群小姐夫人们护在身后,和一无头鬼魄缠斗得难舍难分。
剑光虽则锐利,但鬼魄无魂,寇淮到底伤不到它半分。只见那无头鬼越逼越近,鬼甲锋利无比,马上就要划伤寇淮,沈兮迟急得大叫:“寇淮!血!血!——”
寇淮一下子反应过来。
沈阿公说过,自己乃阳气极盛之身,寻常妖鬼都不敢近身分毫。如今这无头鬼不知死活,便让他试上一试,看看自己的血到底有多厉害罢!
他下定决心,当下毫不犹豫,挥剑往臂上一砍,随后举起带血剑刃,往无头鬼身上狠狠横切过去!
那无头鬼“啊——”地惨叫一声,浑身焦灼,霎那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沈兮迟愣了片刻,随后大喜:“业火!这是业火!寇淮,你的血可以燃起地狱业火!”
——《楞严经》有言:阿难,是等皆以业火乾枯,酬其宿债,傍为畜生。
沈兮迟万万没有想到,寇淮的血遇作恶鬼魄,竟能平白无端生出地狱业火,将这些鬼魄烧得灰飞烟灭。
闻听此言,寇淮毫不犹豫,转身大喊道:“大家都躲到这儿来!”
那些个金陵城的高门贵女们,平日里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本来心里就没了主意,看见首辅寇大人拔剑与恶鬼缠斗,早就慌不择路,拼命奔逃了过来。
寇淮再次拔剑,在方才臂上伤口的下方三寸,又狠狠割出一道极深的伤口。
鲜血汩汩流出。寇淮转头,对沈兮迟道:“快过来,帮我结界!”
“欸!来了!”沈兮迟手上缠着鬼结绳,早就大步赶了过来,“你别动,我来!”
伤口这么深,寇淮动作越大,只会越让这伤口撕裂,流出更多的血。沈兮迟动作迅速,极快地沾了两指鲜血,俯身在地上绕了一个圈,将所有人都圈在业火所成的结界中。
同一时间,寇淮以另一只手御剑,刺中其他几只不知死活的鬼魄,皆让它们在业火中干枯湮灭。
沈兮迟结好结界,先是帮寇淮包扎好伤口,随后看向业火结界中的众人:“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么?”
有几个胆小的贵女看到这些个无头鬼、吊死鬼,早就吓得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众人面面相觑,左看右看,终于有人发现:“那个……刘大人不见了……”
“刘炳信?”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还有罗小姐和她的丫鬟。”熊熊业火之中,淮南王妃形色狼狈,却不失高贵端雅之气,对着寇淮缓缓道,“寇大人,你的表妹罗小姐,刚才在混乱之中,被刘大人……带走了。”
沈兮迟对罗芳旖有没有被刘炳信带走不甚在意,但她方才左右逡巡一圈,看见了润月,却未看见映绿,眼下又听淮南王妃这样说,蓦地脸色大变。
“跟罗芳旖一起被带走的丫鬟,是不是穿着一身杏鹅黄的裙子,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
淮南王妃点点头:“正是。”
“润月就在这里,那不是她的丫鬟!”沈兮迟转头,对寇淮道,“我怀疑被刘炳信带走的……是映绿。”
“映绿?”寇淮皱眉,“他带走映绿做什么?”
沈兮迟冷笑:“不能带走我,便带走我的人。于你也是如此。跳梁小丑的把戏罢了。”
——冷面冷心的镇国长公主沈熙没有想到,才这么短短几天,她竟然已把映绿划进了“我的人”的阵营之中。
寇淮问:“你觉得他带着罗芳旖和映绿去了哪儿?”
沈兮迟沉思片刻:“穷途末路,他遇到这地狱业火照样也会灰飞烟灭。他带走这两人,纯粹是为了让我们两个对他有所忌惮罢了。那他要做什么?要我们对他忌惮什么?”
今日这场踏春,本就是一场鸿门宴。沈兮迟本以为刘炳信会等酒过三巡,他们的提防之心降到最低时才下手——却没想到,刘炳信竟这样嚣张,还没开宴,就将这些鬼魄都放了出来。
——等等!
将这些鬼魄……放了出来?
沈兮迟倏然大惊失色:“寇大人,你且看看,这些是不是就是那晚,我们在头陀岭上用束鬼镜封住的那些鬼魄?”
寇淮抬眼环视一圈。
虽有地狱业火在此熊熊燃烧,但依然有几只胆大的鬼魄在远处观望,时不时探身将头凑过来,却又被烈火炽热的温度灼伤,怪叫着逃到了更远的地方。
寇淮仔细地端详了片刻,脸色也微微变了:“好像……是的。”
不说别的,就是远处那只手脚诡异扭曲的女鬼,便足以教人印象深刻。
——它们都在这儿,就说明束鬼镜破,鬼魄已经全都逃了出来。那么宝顶地宫的鬼俑兵团又如何了?是不是被放了出来?刘炳信的目的又是为何?
那日他们那样拼尽全力,就是为了将鬼俑兵团和鬼魄都封在暗不见天日的地宫中,不让它们祸乱人间。如今……如今这个样子……
寇淮提气高声道:“尹铭!”
无人应答。
寇淮以为尹铭被鬼魄所伤,语气中略有担忧:“尹铭!”
有人隐身出现,低头道:“大人,尹侍卫他……刚才追着刘炳信而去了。”
“他去追刘炳信了?”寇淮皱眉,“他为何擅自行动?”
“应当、应当是看到刘炳信把罗小姐劫走,尹侍卫一时来不及通知大人,只能擅自作主去追……”那人斟酌着字句。
寇淮几乎被气笑了:“看到罗小姐被劫走,他会追去?恐怕是看到映绿被劫走吧。尹铭这一个月来违背了我的多少命令,你以为我不知道?当真是我太随意,将他骄纵过了头!”
沈兮迟哪里不知道尹铭和映绿之间的那点小动作,忙问:“你可知道尹铭追去了哪里?”
那人稍作思考,微微扬起头看她:“属下依稀辨认出,他应该是去了广愍陵方向……”
广愍陵?
刘炳信为何要带着罗芳旖和映绿去广愍陵?
沈兮迟皱了皱眉,只觉得此事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所有的线索都在此时结成了一团乱麻。续魂草、刘炳信、鬼魄、宝顶地宫、不知去向的晚娘、只剩一张人皮的卖茶老翁……
这一切似乎毫无关系,但在冥冥之中,却全部被串在了一起。
“我先去广愍陵地宫,刘炳信一定在那里等我们。”寇淮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沈小姐,你留在这儿,提防他们声东击西,暗害这些高官亲眷们。”
“好的。”沈兮迟点点头。她虽然也想跟着一块儿去宝顶地宫,但寇淮说得不无道理,“我等着将这些女眷们送回金陵城,便去与你会合。”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便就此分开。
业火结界中的夫人小姐们看到鬼魄终于渐渐散去,终于是松了口气,心里升腾起浓浓的劫后余生之感。
有几个相识的闺中密友,三三两两得站在一块儿,说到害怕处,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
沈兮迟深呼一口气,问她们:“谁的府邸离得最近,可以在半个时辰内通知到府中亲眷的?”
结界内的贵女夫人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没人作声。
没人愿意冒这个险。
沈兮迟知她们害怕在路上又遇到那些鬼魄,强忍着不耐,又问了一遍:“谁的府邸离得最近,可以在半个时辰内通知到的?——没人能去的话就我去了,这么多人,总得要有个人去通知外面,这里出事了。”
这话果然奏效很多。很快,便有人道:“这位小姐,让我丫鬟回府一趟吧。我父亲今日虽不在府,但我两个兄长还是在的,能集结一些家兵,来把我们都接回去。”
沈兮迟循声看去,正是那淮南王妃。
淮南王妃是金陵人,今天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来小住几日,顺便见见自己长住金陵的女儿窦花阴。
她点点头:“如此甚好,倒是麻烦娘娘了。”
淮南王妃笑了笑,低头对自己丫鬟叮嘱几句。那丫鬟本来极不情愿,但也不知道王妃和她说了什么,最终还是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答应下了。
沈兮迟交给那丫鬟三张黄符,告诉她若是看到鬼魄,只需将这符纸贴到鬼魄身上,便可制其不动。
那丫鬟见有物护身,倒也没刚才那般害怕,很快便与自家主子告别,离开了梅花山。
一行人就这样在梅花山上等着援兵到来。
四下安静得很,除了偶尔的林叶窸窣之声,连鸟叫声都极其稀疏。听着身后人群中不时传来的抽噎之声,沈兮迟紧绷的心弦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最近身体愈发不虞。沈兮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正想坐下歇息片刻,却突然觉得脚下有地动山摇之感,随后一声“轰隆隆”地闷响——
面前的梅花树林之间,无数身披坚硬铠甲的兵俑如同鬼魅一般,于乍那间,从地下钻了出来。
喜欢金陵怪谈请大家收藏:(321553.xyz)金陵怪谈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