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与刘炳信约定踏春的日子。
二月初二龙抬头, 被称为“龙角”的东宫七宿的第一宿出现于地平线上, 乃是春耕的伊始。民间有“献生子”、“引田龙”的习俗, 祭勾芒神, 以祈丰年。
一早起来, 映绿就费尽心力, 使出浑身解数为沈兮迟精心打扮起来。
沈兮迟这两天都没怎么休息好, 一直打着哈欠,劝她劝不住,便也任她摆布了。
虽说映绿做饭的手艺不怎么样, 但她的天赋倒有了别的施展余地,在脂粉黛泽之艺上尤高。
沈兮迟原来宠信泽灵,多半是因为她化桩技艺出色, 现在看来, 映绿也不遑多让。
沈兮迟肤若凝脂,明眸皓齿, 端的是一副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的模样, 本就无需过多修饰。映绿只拿珍珠粉扑了扑, 又用眉石描眉, 轻轻一勾, 便是远山如黛的悠远意境。
她边为沈兮迟挑衣衫,边赞道:“沈小姐,就算不用口脂, 你这也是唇若涂砂, 不点而朱。就算称你为金陵第一美人,你也担得起啦!”
沈兮迟打了个哈欠,将铜镜举起,随意看了看:“是么。”
曾几何时,她又如何会想过,竟有这么一天,有人对着她惊艳不已,还称赞她是天下第一美人?
镜中确实是个美人,但也仅此而已了。沈兮迟将铜镜放下,淡笑道:“这南方第一美人你我可都见过。窦小姐琼姿瑰丽,花容月貌,你可不要净瞎说八道了。”
想父皇在时的孙贵妃,不也是艳冠京城,占尽风流?如今的窦花阴,不也是沉鱼落雁,绝代佳色?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一个家族倾覆,一个求而不得,反倒是她这个拥有无盐之貌的沈熙得偿所愿,站在权力的巅峰。
所以说,很多时候,做个美人并不是什么好事。
映绿笑嘻嘻道:“哎呀,沈小姐,你就别谦虚啦。我们都见过那个窦小姐,哪里比得上你分毫?看样子就是那种骄纵惯了的娇小姐,又不会捉鬼,又没有教养,长得也不怎么讨喜,还是沈小姐你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沈兮迟被她逗乐了:“长得也不怎么讨喜?映绿,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可以,可不要出去乱说。人家长来也不是为了讨你的喜的,你是哪家的王孙公子,难不成日后还想娶这窦小姐回家不成?”
映绿忙吐了吐舌头,笑道:“奴婢就算是王孙公子,也不敢娶了那母夜叉回家!沈小姐,你可别再提这名字啦,奴婢都要被吓坏了!”
主仆二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沈兮迟从前在宫中时,还从未和泽灵有过这样的时刻。泽灵对她向来低眉顺目,说一不二,宫中人多嘴杂,像今天说窦花阴这样的话,就是不该说的话,沈兮迟从来不会多说半个字。
她只感到心里说不上的轻松自在,一直到一切收拾妥当、出了府门,还是满脸惬意的模样。
寇淮见到她,眼睛一亮:“哟,这是新衣裳?我还从未见你穿过。”
沈兮迟今天穿了一身艾绿色妆花裙,裙边琵琶襟上刺着精致的蝶样苏绣,为避风寒,外罩了一件薄罗长袍,翠生生地往那儿一站,清风吹扬,飘飘欲飞,仿若阆苑仙人。
兼之她唇红齿白,眸水微漾,初初一看,竟若瑶宫仙女一般遥远,让人不敢亵视。
沈兮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问道:“今天这样……还可以吧?”
寇淮勾唇,笑声极低,宛若沉沉夜色里的暮霭钟叩,将沈兮迟的心弦倏地一拨。
“恕我直言,自寇某人认识姑娘以来,姑娘虽为绝代佳人,但从未有哪一刻如同此时,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渠出鸿波。”
沈兮迟心中一震,迅速将避开寇淮灼灼的目光,似是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人靠衣装。寇大人此言,怕是在说我只有装扮几分,才能入得了你的法眼罢。”
说完,也不等寇淮回答,径自走了开去。
寇淮将暗红色的长袖一捋,唇畔弧度不减,喉结滚动,看着沈兮迟走开的身影,眸中染上几丝不易察觉的幽深之色。
“是么……”他口中喃喃,随即低笑一声。
众人很快到齐。没过多久,马车很快出发,往钟山而去。
沈兮迟本不想把映绿带上,可是禁不住她再三的恳求。映绿一年也得不到几次出府郊游的机会,她说得楚楚可怜,沈兮迟实在不忍拒绝,只好答应了。
除此之外,罗芳旖也带着自己的婢女润月跟来了。她前段时间因为映绿摔伤了腿,一直在府中静养,出不了门,自然也回不了宁波府,这回有机会去久负盛名的钟山逛逛,她自然也想来凑一把热闹。
沈兮迟更没想到的是,寇淮竟然答应了罗芳旖的要求。
一行古怪又别扭的同伴,就这样浩浩荡荡,往钟山进发。
*
刘炳信所约定的踏春地点,是广愍陵旁的梅花山上。
金陵自六朝时始种梅花,植至今日,梅花之魂已然深深烙印于金陵六朝烟水气之中。
刚下马车,便见眼前是错落着一排又一排的姹紫嫣红,落英缤纷。团云似的迤逦繁红深处隐约传来金暖香彝,玉鸣舞佩,春笋调丝竹,端的是一派和气充盈的春景。
刘炳信正站在一棵梅树下恭迎远客们的驾临。见寇府马车到了近前,他笑得喜气洋洋。
“寇大人来了,真是今日我刘府之荣幸啊!”
旁人看他声如洪钟,气势轩昂,胡须下是掩也掩不住的喜气——可落在沈兮迟的眼里,却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此人的尸首与前些日子比起来,腐败程度更甚。
他的内部脏器早就被蛆虫咬烂、生腐、发臭,站得这么远,沈兮迟都能闻到他身上传来浓浓的死人之气。森然白骨之下,几近空无一物。
只剩一副骨架子了。
寇淮见她脸色微变,移开目光,便知道她又看见僵尸了。
虽不知道为何刘炳信还活着,但寇淮仍面不改色,冲刘炳信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刘大人说笑了。上回你邀请的是沈小姐,我府中女眷虽不多,但这次不光沈小姐来,我还有一个表妹罗小姐,她非要来看看热闹,我也……”
虽说得委婉,但刘炳信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大笑道:“无妨无妨。罗小姐到来,也是属下我面上有光啊!”
两人在这边说笑寒暄,沈兮迟站在一旁屏住呼吸,也不想多看刘炳信一眼,只等着他快些发话,放自己和寇淮进去。
他们只谈了半盏茶的工夫,沈兮迟却觉得像过了一年之久,终于听见刘炳信道:“寇大人,那您请进,请进!”
走进去之后沈兮迟才发现,为了今日的钟山踏春,刘炳信还在山坡外围拉起了一圈围栏,俨然将此地围成了一个后花园,流觞曲水,觥筹交错,似乎不仅仅是一次春始踏青,而是一次乌衣宴会。
她本想和寇淮私下说些事,奈何那罗芳旖带着自己的婢女一直跟在他们后头,她屡次三番想甩开她,都未成功。
寇淮自然也看出她的无奈。
他低笑转头,招招手,将罗芳旖唤了过来:“罗小姐。”
“欸!表哥。”
罗芳旖跟着寇淮转了半天,都无人上前搭讪。她本就闲着无聊,又没有任何社交的门道,也只能先跟着寇淮和沈兮迟转悠。
见寇淮想起她来,她眼睛都亮了,连忙奔到了前头。
寇淮一指不远处,问:“看见那个女人了吗?”
罗芳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云鬓玉颜的中年美妇,披着贵气十足的软毛织锦披风,众星捧月般的被奉在众人中心。
她点了点头:“看到了。”
寇淮覆在她的耳畔低语,声音极低,近乎引诱。
“那是当今淮南王妃,淮南王府的主母。你是跟我一起进来的,他们都看到了你是我的表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之前答应了你,成败与否……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罗芳旖眼睛煞亮,连连点头,待寇淮语毕,便带着自己的丫鬟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
沈兮迟不明就里:“这是……”
“这个……”寇淮轻咳了一声,说得含蓄,“如我们所想,罗芳旖处心积虑地留下来,确实是别有用心,却没我们想象得那般复杂。”
沈兮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
之前她怀疑罗芳旖,纯粹是因为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这多事之秋,又有这来路不明的女子费尽心机想要留在寇府,不得不让人提高警惕。
谁知寇淮道:“我派人去宁波府查了一查。她母亲过世后,罗知府立马续弦,娶了一娇美女子为妻,年龄竟和罗芳旖不相上下。那女子心机深沉,又野心勃勃,觊觎罗芳旖手上她娘留下来的一大批嫁妆,蓄意将罗芳旖嫁给自己的亲侄子。罗芳旖孤身无援,只得偷偷逃了出来,盼在这金陵寻得一好人家,也好脱离她那虎视眈眈的后娘。”
——原来竟只这样?
沈兮迟随口应了一声,抬眼看向不远处,罗芳旖笑意盈盈,早已挤到了那淮南王妃的身边,与她说上了话。
寇淮又道:“前几日她来找我,意思是觉得我人不错,让我收了她。她不求做妻,自奔为妾也可。我哪里能答应这种事,便许诺她,会帮她牵线搭桥,介绍门好亲事。”
沈兮迟鬼使神差地反问:“你为何不能答应这种事?”
“……”寇淮无奈地笑了,“沈小姐,这样趁火打劫的卑鄙事,我寇某人怎会做?更何况我也和罗芳旖说了,我心中早有了一人,此生非她不娶——”
沈兮迟刹那间心烦意乱:“好了好了,眼下迷雾重重,恶战在即,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说你和哪个女子的海誓山盟……倒是刚才的刘炳信,你怎么看?为何他的鬼魄那晚竟没被我们收走?”
寇淮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眼中笑意渐染,深深看向沈兮迟。光华流转间,竟是挡也挡不住的风流蕴藉。
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见不远处言笑晏晏的筵席忽地乱作一团,随后传来女子的尖叫声。
“鬼——啊——有鬼啊——!”
“救命——!”
两人的脸色一变,几乎是同时扭过头,向尖叫的来源处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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