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兮迟做了一个梦。
准确地说, 她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做梦。因为在这场梦里, 她真的回到了燕都——宫阙楼宇, 亭台高阁, 觥筹交错, 衣香鬓影, 街道巷陌皆是一派盛世长安的景象, 一切如旧。
可有些东西,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改变了。
禁宫之内鎏金铜瓦,玉楼金殿, 长乐宫连上苑春,沈兮迟沿着无人的抄手游廊向上,一路熟稔地走到了阿棣所在的寝宫。
奇怪的是, 这一路上几乎没有见到什么人。四下里静得可怕, 只有远远的高檐之上,隐隐传来风铃轻触的伶仃声。
她好好地整理了一番仪容, 才轻踏莲步, 姿态从容, 走进阿棣的宫殿。
宫门前的一排婢女和太监们低着头, 全然对沈兮迟视而不见。若是在平时, 她也许就停下来训责他们一番, 可一月未见阿棣,她满心满意都是焦急,没有时间责备他们, 脚步未顿, 只直直地往里走去。
都一个多月了……她昏迷的这段日子里,也不知阿棣他,现在是怎么样了?
“咳咳咳……”
寝宫深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稀松隐忍的咳嗽声。有淡淡的药香飘来,和着暖热的地龙温度。
沈兮迟一怔。
——阿棣也病了?
不知怎的,此时沈兮迟脑袋里一闪而过的,却是这一个月以来在金陵反复做的那个梦。
盛夏夜里,月明星稀,她与阿棣一齐被一个太监推下御池。
水面冰凉,阿棣死死缠着她往下沉,她仰脸看去,池水蔓延眼睛的最后一刻,她看到那个站在池边的凶手,正是阿棣身边最得势的太监……
不可能。这不可能。棣儿一定不知情。那太监必定是别人派来的奸细,阿棣必定也是被蒙蔽受害的那一个。
她定了定神,正想撩帘走入——
“皇上,你现在感觉如何?”
帘帐之内,赫然响起了一女子的声音。清淡甜秾,却不失低沉的阴寒之意。
沈兮迟脚步一错,几乎是在刹那间停下。
她于燕都数几十载,从未在禁宫内听到过这个声音。
……是谁?
沈兮迟微微屏住了呼吸,躲在帘后,静静听候下文。
只听得阿棣又轻咳了两声,淡淡道:“朕还死不了。”
那女子笑了两声,似乎十分欣赏沈棣的胆识,“既然有皇上的这句话,臣妾便放心了。为了这天下平康,皇上您还需要再撑些时日。若能等到我们南下巡游后再薨逝,那便再好不过了。”
沈兮迟听得怒气冲天。
什么叫等到南下巡游后再薨逝?!阿棣一国之君,能在他面前说这种混账话吗?!
这一个多月不见,阿棣的性子似乎冷硬了不少。然而,他总归是个内向敏感的孩子,听到这样的话,怕是会更加心伤不能自持。
她以为沈棣会生气,再不济也会轻轻呵斥这女子几声。谁知他只是叹了口气,声音一如方才一般,听不出喜怒。
“朕知道,你不必日日都到朕面前来提起此事。”
一阵华裳摩擦的窸窣声后,那女子在沈棣的床前坐了下来。
“皇上,实在不是臣妾想看到现在这样的局面。但您也知道,国不能一日无君,您若是担心日后这天下的太平,大可以放心地去,因为臣妾早已挑好了一个孩子,不日便会将他过继到您膝下,等您薨逝后,臣妾也会尽心辅佐他治理这天下的。”
“辅佐?辅佐他?”沈棣冷笑,“就像你现在辅佐朕一样,辅佐他?”
女子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语言极尽嘲讽,言笑晏晏地道:“正是。皇上,有臣妾在,您大可放心。”
“我放心?——”沈棣的声音扬起,尾音讥诮,沈兮迟几乎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摔碗骂人了,半晌却听得他道,“——是,是。是你在,我自然放心。”
那女子“咯咯咯”地笑起来,“皇上,您既能如此想,自然是再好不过。景时,你说是不是呀?”
“景时”二字一出,沈兮迟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皱眉。
——杜景时也在!
她微微俯身,透过薄如蝉翼的帘帐往里窥去,只能隐约看到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形。一坐一立,皆环于龙床四周。
那女子她认不出,但那男子的身形,便是化成灰她都认识。
杜景时。
他立于那坐立女子的侧后方不远处,颔首垂目,声音也是不起波澜。“臣也以为极是。”
杜景时是沈棣的老师,沈棣最亲密的师长。从前,只要杜景时开口说一句话,沈棣决计是言听计从。可此时,沈棣却轻咳了几声,将脸往床里转了一半,闭口不言了。
沈兮迟也同时在心里冷笑了两声。
她和沈棣一样,事到如今,早已看透了杜景时的真实面目。
那夜在金陵城,钟山头陀岭上,罗芳旖一个短短的“是”字,早已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在燕都,有人筹谋了这一切。是杜景时,也只有杜景时,才有这样的手段和能耐,将他们姐弟玩弄于股掌之间。
眼下看来,这个摸不清来历的女子是杜景时的同谋,也是此阴谋的幕后谋划人之一。沈棣能对她冷眼讥嘲,不畏胁迫,沈兮迟自然是欣慰无比。
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沈棣为何会说以后若由这女子辅佐幼帝,他自然会……放心?
她一时觉得脑子有些乱。
还未来得及细想,沈兮迟又听得那女子道,“皇上,臣妾这一个多月来,日日见您闷闷不乐,沉郁挫然,实在是不忍心。臣妾这里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棣没说话。
那女子倒也不似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皇上从小在这禁宫之中长大,母后疼惜,长姐庇佑,一路顺遂,直到这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是从未体恤过这天下百姓之苦——臣妾说的可没错?”
沈棣脸朝床内,猛烈地咳嗽了数十声才停下,颇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想说什么?”
那女子笑笑,拨弄了一下长发,再开口时,声音却冷然了不少。
“……淳宣六年,齐河至利津黄河七县决溢53处,万民流离,无家可归,死伤民众甚众。朝廷拨款千万辆白银赈灾,然,官商勾结,奸佞专权,层层剥削,最后百姓拿到手的,不过是一把发霉的米而已。庐舍为墟,舟行陆地,人畜漂流,是何等人间炼狱!”
“……淳宣十年秋七月,许、汝、衮、单、沧、蔡、齐、贝八州蝗灾。蔽天如云,旬日不息。所至之处,草木皆枯,饿殍枕道,田稼食尽,万民饥荒!朝廷呢?朝廷又做了什么?——不过坐在这华贵宫廷庙宇之中,为那些难民假情假意地烧香拜佛罢了!”
沈兮迟抿紧了唇。不知为何,方才还怒火中烧的她,竟然渐渐平静下来了。
只听得那女子继续道。
“……淳宣十六年,琼山大震。公署民房崩倒殆尽,城中压死者五万余人。然,朝廷拨发南下的粮食被沿路贪官剥削殆尽,苛捐杂税甚重,百姓虽得幸存,仍苦不堪言!”
“……皇上,您说,这天下虽则太平,但真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太平吗?”
女子没有再多说话。尔后,宫室内弥漫着的,是长久的沉默。
沈兮迟在帘帐后握紧了拳头,久久地被震撼于这一个个血淋淋的字眼之前。
若从前听到这样的话,她是万万不会如此感同身受的。那时坐于燕都高位之下,俯瞰这天下,只看得见这盛世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却看不见那些渐渐笼罩于这大地之上的暗处阴影。
金陵此行,她见了太多疾苦与凋敝。袁娘子被这世代所捆绑束缚,日日受丈夫的欺凌折磨;滕晚娘被自己的母亲与弟弟理所当然地抛弃,只因为她是个女子。
百姓尤如此,女子尤甚。她与阿棣日日待在这禁宫之中,满目皆是歌舞升平,沧海汉篦,竟是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宫室内,那女子静默了片刻,随后轻轻道:“皇上,臣妾比您看得多。自然能够将这天下,治理得比您好千倍万倍。您就放心吧。”
她拍了拍沈棣的手,起身作了个揖。杜景时一言不发,跟着她向沈棣行了个礼,两人就要退出这偌大的寝宫。
沈兮迟一惊,连忙往一旁的屏风处躲去,以免与他们打个照面。
谁知他们还没走几步,沈棣突然出声,叫住了那女子。
“阿姐。”
如同一盆冷水自上而下,沈兮迟浑身血液刹那间凝固,耳朵里“嗡”地一声响,呆立在原地,半分都动弹不得。
阿棣他……叫那个女人什么?
“阿姐。”
仿佛是听见她心中的疑惑,沈棣再一次开口,叫了一遍这曾经独属于沈兮迟的名字。“阿姐,你说的对。”
“嗯?”那女子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向病卧床榻的一朝天子。
“你……说的对。”年轻的皇帝轻咳两声,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无奈,“朕的命数至此,恐怕也是上天的责备。从此以后,这偌大的天下,还拜托阿姐好好看顾了。”
被他称作“阿姐”的人笑了笑,点点头道:“好。”
左一个右一个“阿姐”,沈兮迟觉得自己几乎喘不上气。
阿姐。
阿棣竟然叫这个女人,阿姐。
她才是阿棣的阿姐。站在宫室里的这个女人,又是哪里来的冒牌货?
她全身的血液涌上额头,沸腾而滚烫。未等那女人和杜景时相携离去,便“蹬蹬蹬”几步绕出屏风,一把将隔离宫室的幔帐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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