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瞬间。
沈兮迟半眯着的双眼蓦地睁开, 精光爆射。
罗芳旖正转头看向窦花阴, 沈兮迟迅速抬起右手, 忍着锁骨上的剧痛, 从怀中掏出几块已然碎了的琉璃镜。
这是方才她遣开滕晚娘去买小吃的时候, 爬进广愍陵的墓室中捡出来, 藏在身上的。
她知道, 调度法力、开启窫窳回阳阵之时,罗芳旖即处于最为虚弱的状态。她趁其不备,主动出击, 几乎可以说是胜券在握。
沈兮迟没有犹豫,右手狠狠落下,将其中一块带有尖锐边缘的琉璃镜片, 狠狠地插入了罗芳旖的小腹之中!
“啊————!”
罗芳旖一声惨叫, 浑身战栗,下意识粗暴地将沈兮迟一把推在地上, 长长的指甲从沈兮迟的锁骨处收回, 捂住了自己腹部的伤口。
鲜血汩汩而下, 源源不断地流出。
沈兮迟被摔在一旁的土堆上, 锁骨处汹涌而来一阵剧痛, 头也被撞得嗡嗡直响。
然而, 情势紧急,这时候拼的就是一股劲儿,容不得她多停留犹疑。
没等这阵子晕眩疼痛的感觉褪去, 沈兮迟便挣扎着爬了起来, 半捂着锁骨间的五个深深的洞,拖着发麻的半边身子,跌跌撞撞地靠近躺在地上呻吟的罗芳旖。
手起手落,又是狠狠的一击。
正中罗芳旖的脖颈。
纤白的皮肤被刺痛,红色的鲜血喷涌而出,霎时间糊了沈兮迟满眼。
罗芳旖喉口的呻吟瞬间破碎了几分。她一只手狠命地往沈兮迟的眼睛抠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乎徘徊在死亡边缘。
沈兮迟轻易躲开罗芳旖的反击,抿了抿唇,强力忍去心头翻滚的恶心反胃之感,用力抓紧了手中沾染上罗芳旖鲜血的琉璃镜,起身快步远离了她。
没想到窦花阴的出现倒是福之所倚。
若她不在场,沈兮迟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就将罗芳旖放倒。
这一瞬间反转太快,滕晚娘又不在,一旁的鬼魄们一时失了主心骨,熙熙攘攘地吵个不停。有几个鬼魄围住窦花阴试探,剩下的都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不知该如何是好。
它们方才都看到了沈兮迟是如何贴符施咒的,业火灼热,没鬼敢靠近她半步,罗芳旖又被她刺了那么两下,镜缘锋利,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估计是活不上了,是以也顾不上管她。
就这么的,沈兮迟一路无阻,挣扎着走到头陀岭的悬崖边上去。
气血不断上涌,锁骨的伤口处跳个不停,沈兮迟拧着眉头“嘶”了一声,心中庆幸自己没有坐以待毙。
——连这么一下都痛得够呛了,若真得让罗芳旖把自己全身的骨头活生生地拆下来,还不是天下第一等之酷刑了?
她边想边找好角度,俯身,将手中的琉璃镜一块又一块地插入蓬松的泥土中。
这些镜子沾染上了罗芳旖的血,迷魂噬魄,会比单纯的镜子更为好用。
身旁,鬼魄的吵嚷声更大了些。
大家刚刚从镜子里逃出来,焉能不知沈兮迟意欲何为?有几个胆大的围着沈兮迟疯狂地转了起来,虽然不敢碰她,但到底存了惹她分心的念想。
沈兮迟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丝毫没有被他们影响,专心致志地摆自己的阵,口中念念有词。
很快,天上那轮西月被蒙上了一层毛雾。有云团悄声无息地聚集起来,挡住星光,阴风愈盛,吹得头陀岭松涛阵阵。
“……去!”
半晌,她咒语念毕,倏地睁开了眼睛,中指往山下某处一指!
遥远的金陵城内,太平门紧闭的城门猛地震了一震。
被关进太平门天牢的,首当其冲是沈兮迟身边的这群胆大的鬼魄。它们身不由己,怪叫着越飘越远,其余鬼魄也接二连三,往山下的太平门飘去。
场面一时混乱,但不久也恢复了秩序。待这群鬼魄彻底离开,头陀岭上剩下的除了沈兮迟,便是晕倒的窦花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罗芳旖,和大片魂魄已然离身、倒在地上的无名尸体。
沈兮迟半边身子都被锁骨处流出的鲜血浸染,血腥气极淡,散布于夜空之上。
周遭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她遥望远远灯火稀凌的金陵城,安静祥和,身子晃了一晃,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揪出幕后之人、收服这些孤魂野鬼、将寇淮平安地送出钟山。
在自己离开之前,她想为寇淮做的事,至此,已经完成了一半了。
*
寇淮离开地宫后不久,便闯入了梅花山的迷魂幻境内。
暗香葳蕤,花树繁盛。这些枝头摇曳的坠坠梅花,仿佛是有生命一般,争着抢着地拦到他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有好几次,寇淮险些落入了遍布枯藤的陷阱之中。好在他反应极快,身手敏捷,飞身上树,险险躲过几劫。
一开始他走得很急,因为沈兮迟还留在那地宫之内,与滕晚娘周旋,实在是令人提心吊胆。然而直到他第十一次经过那棵颜色奇异、长满绿梅的树下,寇淮终于冷静了一点。
这样没有头脑地走下去……是不行的。
就像之前他和沈兮迟在母魉幻境中所经历的一样,他不能先自乱了阵脚,应该冷静观察,主动去探寻这幻境的破绽。
毕竟这世上从来都无十全十美之相。只要存在,必有破绽。
他坐在绿梅树下,闭目静思了一刻钟的工夫,终于想到一个法子。
方才在地宫内,应是那养了噬魅的人就在不远处操纵,所以自己才血气翻涌,自噬魅上身后,第一次有了反噬的征兆。
——反过来说,只要他走得离那养噬魅的人越远,那么他必定能走出这梅花山的幻境,逃离钟山。
而眼下,幻境是假,身体的反应却是真的。
他只要试出,往哪些方向走他会有被反噬的征兆,那么只要沿着反方向走,就一定离这钟山之上的漩涡中心越来越远。
若沈兮迟还在这里,她一定会说寇淮是个疯子。
眼下噬魅蠢蠢欲动,随时都可能被它的主人调度着吞噬宿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寇淮竟还如此大胆,就想着往刀口上撞?!
寇淮心下一决定,便没有过多犹豫,凭着感觉,扭头就往来时的方向折返而去。
*
沈兮迟面对着金陵城,跪在高高的头陀岭上,闭着眼睛缓了好久的劲。
末了,像是感知到什么,她微微侧过头。
“尹铭。”
“沈小姐!”
方才尹铭去将映绿救出,此刻才姗姗来迟。他远远地瞧见沈兮迟满身淌血,吃了一惊,飞快地冲了上来,扶住她的一只手。
“沈小姐,你怎么了!没事吧!”
沈兮迟左手捂着锁骨上的伤口,目光往不远处倒在地上的罗芳旖处转了转,露出一个苍白的淡笑。
“我没事。”
尹铭转头看了看罗芳旖,又看了看沈兮迟,差不多能想象出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他担忧地皱紧眉头,想将沈兮迟扶起,却被沈兮迟将他的手拂开。
“你别管我了。”沈兮迟道,“你家大人方才走了,此时应该被困在梅花幻境中。你现在去广愍陵墓室里,找寻几枝续魂草来,然后去梅花山上找你家大人,尽快将幻境破了。”
尹铭愣了愣,“续魂草?”
“嗯,续魂草。”沈兮迟点点头,“罗芳旖亲口说了,续魂草能破她设在梅花山的幻境。她刚才去将我们藏在广愍陵墓室里的那么多鬼魄都唤醒,少不了要用些续魂草,那里一定留下了许多。”
“明白了。”尹铭抿着唇点点头,“沈小姐,你别说话了,我们快走吧。”
沈兮迟摇了摇头,轻轻挣脱开他:“我还有事没做完,就先不走了,你别管我,我要走的时候自然自己会走的。”
她又朝不远处,倒在地上的窦花阴努了努嘴。
“喏,淮南王府的窦小姐也被它们掳了来,你且快将她带走,不得让她有一点闪失,务必要完璧归赵。”
因着失血过多,她的声音不大,此时更是疲惫得连眼皮都懒得牵动一下。
然而上位者的气质与生俱来,沈兮迟只是微微抬了下眉稍,目光斜斜看来,尹铭便不由自主地正了正身子,应了声,“好的。”
沈兮迟点了点头。“快去吧。”
尹铭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恭敬地起身,向沈兮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将昏迷不醒的窦花阴扛在肩上,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沈兮迟静默良久,转头俯瞰头陀岭下。子夜时分,金陵城灯火凋敝,冷清寂然,唯有太平门城门在小幅度地剧烈震动,但没过多久,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无人会知道,今夜的钟山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她沈兮迟,客居此处已久,也是时候该走了。
她护了这一方百姓,护了金陵城的稳定,也是护了大越皇朝的河清海晏。
接下来的事,寇淮也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她勉力站起身子,于金陵城最高的头陀岭上,倾身往下一跃。
纤瘦的身子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飘下山巅,和着凛冽的凉风,很快被夜色温柔而彻底地包裹起来。
沈兮迟微微闭上眼睛,享受此生在这金陵城的最后一刻。
——这是她的天下。
——这是她的太平盛世。
——这一夜,无人知晓。这也是她一个人的,金陵城。
落下山崖的沈兮迟没有看到的是。
躺在地上、已然悄无声息的罗芳旖,缓缓地睁开眼睛,唇角上勾,露出一个诡异而妖邪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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