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后, 买茶的人渐渐少了。清明将至, 从临安北上的明前茶不久后将运达金陵, 富庶之家都等着南方来的新茶, 平常老百姓也不是很热衷买茶——来老刘头这儿买陈茶的人, 便日渐稀松了。
年年此时都是赚钱最少的季节, 老刘头早就习惯了。
这日, 他照例提着两担陈茶去门西附近,走街串巷地叫卖。路过一秦淮河房时,却被一个老头子拦住了。
那老头穿着素朴无奇, 衣衫颇为褴褛,鬢髮蓬松散乱,但却端了一股子仙风道骨的气质。
那老头问自己:“卖得素茶?”
“是的。要买么?”
老头没回答, 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卖了多少年了?”
“快五十年咯。”老刘头将扁担换了一个肩膀挑, “客官,您到底是要买, 还是不买?”
“自然是要的。”那老头含笑, 点点头道, “我将你这些茶都买下来, 送给我一个朋友。你去门东颜料坊那边不?你也看到了, 我老胳膊老腿, 送不过去。”
这样一个大主顾上门,还把他囤积一年的陈茶都买走,老刘头自然是求之不得——别说是送去门东颜料坊了, 就是送去城郊燕子矶, 他也屁颠屁颠送去。
那老头给老刘头报了一个门牌号儿,随即转身进自家房门,拿了一把碎银和一个荷叶包裹出来:“喏,这个包裹,你记得也帮我交给那个朋友……这是给你的银子,买你这两担陈茶,恐怕绰绰有余了吧。”
老刘头一数银子,嚯!这恐怕也是个行家,给的这些银子买这些陈茶,竟也八九不离十了。
他收了银子,高高兴兴正想离开,那老头又叫住他,语气里竟有一丝敲打之意。
“我信任你,将这银子提前交与你,你最好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将东西完完整整交到我朋友手中。如果你做得好,明日此时,依然到我这儿来,我还买你的两担陈茶。”
——这老头的意思不就是说,自己若完完整整把这些茶叶和这个荷叶包裹交到他那个朋友的手里,以后少不了自己的好,还要和自己长期合作么?!
这样一来,可真的不愁这月的收入了!
老刘头兴奋异常,只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遇上了普天之下最幸运的事情之一,连连点头哈腰,满口答应下来。
他连一个脚程都没歇息,径直去了门东颜料坊,找到老头口中所说的那位朋友所在的河房。
此屋临河,对岸袅袅青柳刚刚抽出细枝桠,风过轻扬,醉拂春烟,别有一番早春风情。老刘头扣了扣门扉,等候老头的朋友出来开门。
春寒料峭,他搓了搓手,猛哈了几口热气。
这倒春寒真冷啊。
没过多久,身前“吱嘎——”一声,门开了。
老刘头本以为那老头口中的“朋友”也是个同龄的老头子,再不济就是位老婆子,没想到来开门的姑娘,竟是个活色生香的妙龄女郎。
那女郎一身薄衣轻纱,冽冽寒风里,她竟然也不觉得冷。
只见她头上簪了几簇小朵的茉莉花,俯首垂目之间,尽是幽幽暗香扑鼻而来。
老婆死了十几年的老刘头觉得,这场景,这气息,有些醉人。
他匆匆掩饰了自己的心猿意马,慌忙开口:“姑娘,你在门西头那边是不是有个老朋友?”
女郎看着他不说话。
老刘头连忙比划开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大概这么高,这么瘦……衣服挺破,还有一搓胡子……”
那女郎似乎想到了什么,点点头:“是我朋友。”
“他让我把这两担茶叶挑来送给你。”老刘头放下肩上的扁担,又想起那个荷叶包裹,“……啊,还有个包裹,要我务必送到你的手上。”
“多谢。”那女郎一脚踏出门槛,随即站着不动,伸手便欲一手一只扁担,将这些一并拿进房去。
“欸欸欸。”老刘头连忙阻住她,“姑娘,这太重了,还是我来吧。”
“我来,你在这里等着。”那妙龄女郎轻而易举就躲过了他的阻拦,扁担在她的纤纤玉手里仿佛轻
若无物,面不改色便提到了院子里。
老刘头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女郎便将两只空了的扁担扔了出来。
她嘱咐道:“扁担里有酬谢的银两,你拿着。今天这事……你懂的。”
老刘头眼睛一转,便明白了什么情况。
想来那老头和这妙龄女郎之间竟有什么不伦之恋,爱得海誓山盟,现在却因为有人阻挠,不得不分住门东门西。
两人对对方思念甚重,现在自己这老迈卖茶翁,倒成了他们之间的鹊桥啦。
至于到底是来自的哪方的阻挠……老刘头觉得,这不是很明显嘛!
铁定是这女郎有了夫家,却爱上了那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啧啧啧,这真是比那茶楼里说书先生说的故事都要精彩三分啊!
他连连点头:“自然,我自然知道!姑娘放心,今天的事,我一定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
那女郎见他识趣,满意地淡笑了笑,旋即转身进院,一把将院门关上。
老刘头狠狠地嗅了嗅余下的空气,闻到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淡香,真如这姑娘最后留下的莞尔一笑一般,令人抓耳挠腮,心猿意马。
他有些怅然地转身,正想将那两只扁担挑上肩,却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不对啊,茉莉花这玩意儿,不是过仨月才会开花的么……这么冷的天,鬼才会有茉莉花吧?!
他蓦地打了一个寒颤。
*
就这么接连送了好几日的茶叶,因着这一老一少,老刘头赚得盆满钵满。
这日,他正哼着小调,又来到这秦淮河房,敲了半天的门,却没人来开。
他纳闷极了。可门西老头的钱他都已经收了,如果不把茶叶送到门东女郎这儿,就是自己食言,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
老刘头索性蹲在河房门口,静静等候那女郎回来。
就等的那当口儿,他又看到一对出丧的队伍敲敲打打,哭丧的人在队伍后头哭得撕心裂肺,从自己面前走过。
老刘头的目光随着他们走近,又走远了。
他心想:最近这秦淮河一带,也不知是为什么,死人有点多啊,不知道是不是天降不详,即将大乱了?
不过他这种人,在外头混了几十年,半截身子又已然入土,天下乱不乱可和他没有关系,他也无所谓。
他砸吧砸吧嘴巴,仰头看天。
天气阴沉,翻滚着大片的乌云。他心里正想着也许行将要下雨了,就感觉脖子上一凉,果然有雨丝飘落。
他往脖子上抹了一把,把雨水擦去,正想抬手拍拍,垂眼一看,却被吓得魂飞魄散!
——竟、竟是满手的鲜血!
老刘头还没来得及大叫出声,喉咙里咕噜咕噜地滚过鲜血,随后从脖颈上的洞口喷涌而出。
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喉口挤出最后一丝气若游丝,连自己是怎么死得都不知道,便僵直着身子,侧倒在地上。
身后,那扇院门很快打开。有人伸手将他的尸体拖入,又很快地将院门关上。
日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淡淡漏了些许,洒在粉墙黛瓦之上。
除了墙角的两个扁担,一切安静如往昔。这个世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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