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无话, 到达汤山时, 已然是午后时分了。
沈兮迟跳下马车, 举目便是浓浓的黑色妖气所笼。她暗吸一口凉气, 转头问玄空方丈:“方丈, 这里……”
“确是妖鬼聚所。”玄空方丈道了声“阿弥陀佛”, 面容安定地环顾四周, 问寇淮,“寇施主,不知你手下所观察到的异像, 究竟是何耶?”
寇淮也仰头看向连绵不绝的山脉:“我手下来报,此山白日寂寥无人,夜间却热闹非凡, 隐有嬉闹之声传出。此地僻静, 又曾为皇家所用,绝不可能是平常百姓所致。他们不敢靠得太近, 待旭日东升之时才进山探访, 怎料到那些声音却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他们可是看到了续魂草?”
“嗯。”寇淮点了点头, 冷笑道, “这群妖鬼也是狡猾至极。若不是我们知道续魂草长得何等模样, 又怎会想到, 他们将续魂草与茶树混种起来?要不是我的属下眼力极佳,便差点便被他们糊弄过去。”
“那你眼下是知道续魂草种在何处咯?”沈兮迟忙道,“如此甚好, 现在日头正盛, 鬼气最淡,我们大可进山,将这些妖物全都销毁。”
她实在是被钟山之上要抽筋拔骨的窫窳回阳阵有点吓着了,恨不得当下就将这些续魂草都灭了,也好断了罗芳旖利用她来启动邪阵的念想。
“我还不知如何销毁那些续魂草的方法,正想请教请教玄空方丈。”寇淮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的手下人已经试过用火燃烧妖草,然而火苗还未接近那妖物,竟然硬生生反向蔓延开来,差点将我的几个手下都燃成灰烬。”
“这……”沈兮迟皱眉,也看向玄空方丈,“方丈,我们可否用黄符念咒,毁了那些续魂草?”
“等等。”玄空方丈突然伸手制止他们的交谈,轻轻“嘘”了一声,“你们听。”
他不说还没什么,这么一提醒,沈兮迟也听出了四下里传出的不对劲来。
日上山头,僻静的荒野里,隐隐约约地传出了小儿的童谣声。
“念佛婆,真糊涂,不吃晕腥只吃素,早点烛,夜做课,铜钱花得无计数;儿子病,吃香灰,大人病,请巫婆,口里还不停地念弥陀;到头来,家产破,儿子死,女亡故,没法活,去投河;念佛婆,自讨苦,自讨苦……”
孩童嘻嘻闹闹,声音里明明透露着纯白的天真无邪,此时在三人听来,却是令人悚然的寒意从背上腾然升起。
这又不是热闹的秦淮河坊,又怎会有孩童的嬉闹之声?
等等……秦淮河坊……!
沈兮迟蓦地瞪大了眼睛,“我听到过这首童谣!”
“你听过这首童谣?”寇淮问,“是在哪儿听到过?”
“是在秦淮河坊。”沈兮迟略微思索片刻,终于回忆起来这熟悉的童谣声,“那天……那天我是去秦淮河坊找找簪花僵尸,就在看到滕晚娘之所的附近,听到了这首童谣。”
远处的童谣像是卡住了,无限陷入了“念佛婆,自讨苦,自讨苦……”的循环中,若隐若现,诡秘而模糊。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兮迟觉得这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明明是艳阳高照,却寒气逼人。
“儿子死,女亡故……”她在原地斟酌片刻,咀嚼了好一会儿,转身问寇淮,“寇淮,你觉得这童谣里的故事是不是有些熟悉?”
无人回应。
“寇……”沈兮迟一抬头,却猛然惊觉,周遭的景物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变了。
明明是正午时分,黑夜却出乎意料地降临,四周凉意顿起,方才的马车与人都不见了。
沈兮迟大声叫了几下寇淮的名字,却只能听见山中回旋而来一阵又一阵的诡异回音,然而却无人回应。
沈兮迟扭头,往四下看了一圈,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肩,只觉得背后的凉意更甚。
那童谣声却更加明显了。
“儿子病,吃香灰,大人病,请巫婆,口里还不停地念弥陀;到头来,家产破,儿子死,女亡故,没法活,去投河;念佛婆,自讨苦,自讨苦……”
孩童的声音明亮,不带感情,在黑夜里听来,尤为可怖。
自讨苦,自讨苦。
这三个字在沈兮迟的耳边旋绕,她紧紧抿唇,心念猛地一动,抬首唤道:“滕晚娘,是你么?”
她的话音未落,那诡异的童谣声便戛然而止。
还未待沈兮迟松一口气,像是一阵风穿过脊背,她的肩头一凉,是有人轻轻拍了拍她。
沈兮迟猛地转过了身去。
只见几步之外,咫尺之厘,有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那里,全身包裹得很紧,低着头,一言不发。
沈兮迟的心砰砰跳了起来,试探着又叫了一句:“……滕晚娘?”
“是我。”
听到自己的名字,那人顿了顿,动作极为僵硬,将自己头上的斗篷盖慢慢掀开,露出一张腐败至极、散发恶臭的骷髅脸。
比之之前,她脸的腐败程度更甚。不仅爬满蛆虫,两只眼珠子也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只留一张千疮百孔、白骨森然的脸。
沈兮迟微微皱了皱眉,厉声开口:“滕晚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要想对自己不利,她方才就应该行动了。然而这滕晚娘只是单单将她拉到了这阴寒的异界,故弄玄虚,若不是自己见得多了,恐怕早就吓得晕了过去。
滕晚娘扯了扯嘴巴,露出一排颜色森然的牙齿。沈兮迟猜她大概是想笑,却因为血肉早已烂光,而失去了笑的能力。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滕晚娘微微垂了头:“我这个样子,很可笑吧。”
她失去了钟山上盛气凌人、唯我独尊的疯癫样,此刻却像一个失意已久的女子,等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结局。
“他们骗了我。”滕晚娘缓缓开口,“他们许诺了我,让我付出自己的生命,但我到此时才发现……他们骗了我。”
“他们?”沈兮迟紧紧盯住她,“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你不是早已有答案了吗。”
“……是,但我也只是猜测。”沈兮迟顿了顿才道,“你将我请到这里,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与我谈。说吧,是什么。”
听到这话,滕晚娘猛地抬起了头,两只空洞洞的眼眶射向沈兮迟所立的方向,语气颇为急切。
“你愿意和我谈吗。”
“愿不愿意,谈过以后才知道。”沈兮迟已经不着急了,她昨夜刚从棺材中爬出来,此时体力有些不支,索性就地坐了下去,慢悠悠道,“你说吧,你能提供给我什么,我又有什么筹码,能让你刮目相看呢。”
这“刮目相看”四字说得颇为讥嘲。滕晚娘握了握拳,似是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是有事……想要和沈小姐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说来听听。”这倒是沈兮迟最擅长的。
滕晚娘不急着说那交易到底是什么,却问了沈兮迟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沈小姐,你知道头陀岭上,要开启窫窳回阳阵,为何非要用你的骨头么?”
这事沈兮迟倒没有细想过。她一愣,反问:“为何非要用我的骨头?”
“一开始我也是好奇,并不知道确切的原因。还以为你常年捉妖,所以你身上阴气极重,也最易开启阵法……哪知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没错,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沈阿公自是比她还要合适,为何偏偏要用她的骨头呢?
再者,看他们的阵仗,倒是煞费苦心,引她入局,竟隐隐有非她不可的意思了。
沈兮迟点了点头:“所以呢?”
“后来我听说沈小姐你跳下头陀岭,才发觉到一些端倪。他们本来对我的说辞,是说将你骗上山,然后想尽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地散尽全身的骨头,帮我们开启窫窳回阳阵,继而祸乱天下,颠覆朝纲。”
“——然而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就算用尽办法,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会心甘情愿地让别人活生生地拆了自己全身的骨头呢?”
沈兮迟冷笑了下,“你也还不算太蠢。”
骷髅头上闪过一丝愧色,“然而我被仇恨蒙蔽,总归是欺骗自己此法可行,继而答应了他们的计策……沈小姐,后来的事,你便也应该知道了。”
“嗯。”沈兮迟渐渐摸清了此事脉络,“后来你听说他们并未将我拆筋拔骨,反而是我自己跳下了头陀岭,所以心生疑窦?再然后,你发现他们竟然不觉得憾然,反而是一副计谋得逞的模样,得意非凡?”
滕晚娘有些愕然地看着沈兮迟,显然没想到她已经将此事想得如此透彻:“……是。”
“我就知道。”沈兮迟又露出一个冷笑。
她昨晚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一点眉目:若杜景时和那个假的熙平公主是幕后主使,他们怎么会想要开启窫窳回阳阵,任得这天下大乱?
恐怕,让自己主动跳下头陀岭,心甘情愿地去赴死,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那本古籍上的记录,也一定是他们有意为之,是故意让她看到的一个谎言罢了。
只听得站着的滕晚娘续道:“我思虑良久,想沈小姐你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他们大动干戈,设计如此精妙的连环计,还不惜将那样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听她的语气,竟是心中已有了自己的猜测。
沈兮迟一挑眉,明知故问:“我有什么特别之处。”
滕晚娘斟酌了片刻,终是开口。
“沈小姐你,是否是……皇室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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