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时看着寇淮, 半晌之后, 蓦然仰头, 放声大笑。
他的笑声苍凉, 目光狠戾:“寇淮, 你藏了后手又如何。你机关算尽, 不过也救不回阿熙的命!我们谁也得不到她, 我没输,你也未必是赢!”
“我为何非得得到她?”寇淮轻轻地道,“杜景时, 我从未想过得不得到她,从来只是希望她过得幸福快乐罢。我不想利用她,不想占有她, 不想禁锢她, 更不想从你手上夺过她。你想要的从来都是莹莹,而我却不是。”
“你什么意思?!”
“你还不承认么?你看上的从来都是沈莹莹的那副皮囊罢了。”寇淮看向他, 目光平静, “你当时一定想, 若这副皮囊住着的是当时的沈熙, 她拥有美貌夺人的外表, 兼之睿智果决的灵魂, 简直是这天下最完美的女人。”
寇淮的声音很平,缓缓流过似乘月行水,又似弥弥浅浪, 几乎不起波澜。
然而, 杜景时的目光刹那间冷了下去。
只听得寇淮继续道:“你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阿熙,甚至不是沈莹莹——你想要的,只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一个足以匹配得上你的女人罢了。这么多年,你费尽心机,只为了那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和世间最难得的解语花。”
“……杜景时,难道不是么?”
难道不是么。
杜景时阴阴地扯了扯唇角,让他的白净面皮瞬间染上了难言的诡影。
他微微前倾,逼视寇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或不是,皇上自有定夺。”寇淮示意一旁缩成一团的沈棣,平静地道。
沈兮迟的猝然离世似乎根本没有给他带来任何阴影。寇淮的面上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在面对杜景时居高临下的步步紧逼时,也只是淡淡地垂了眼,语气平平地将杜景时的隐秘心思一一剖析出来,将之大剌剌地呈于青天之下。
杜景时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可沈兮迟已经死了——那样明明白白地死于噬魅之手,死在自己的面前,这半点掺不得假。
而且,寇淮虽然留了太平门鬼魄的后手,又教唆顾琼儿将闵汶水控制住,可这厮和沈棣的命还被捏在自己手中。金陵城妖鬼肆意,曹家又与自己结盟,他虽被逼至此,但若放手一博,未必不能撞出一条活路。
念转之间,城下窦旻的士兵已经开始进攻城门。一时间,硝烟四起,喊杀声震天。
杜景时冷冷地问寇淮:“你还有什么花招?”
“没有了。”寇淮回,“杜三孤,你身居高位,自然知道一个适可而止的道理。如今我将手中筹码全部摊呈于你,不过希望你能清楚自己的处境,及时回头,皇上宅心仁厚,必定会宽恕于你。”
他随即转头看向一旁的沈棣:“皇上,您说是吗?”
“是,是这个道理。”沈棣一直不敢多言,此时轮到他说话的份儿了,连连点头道,“杜三孤,若你及时回头是岸,朕念你劳苦功高,必定不会责罚于你。”
“寇淮,皇上说出这么蠢的话我还能理解,但你——?!”杜景时语气嘲讽,也不知他到底在嘲讽寇淮和沈棣,还是他自己,“我养了只噬魅,将当朝长公主活活摔死在大殿之上,你说皇上不会责罚于我?!是你太天真,还是我会错了意?!”
“是你会错了意。”寇淮淡淡道,“皇上说错了意思,宽恕于你,并不等同于免于责罚。留你全尸,罪不牵连九族,便是莫大的宽恕。”
沈棣满脸震惊地看向寇淮。
他全然想不到,到这危急关头,寇淮竟然和自己不怕死的长姐一般,这样不要命地去刺激自己的敌人。
他皱眉,本能制止道:“寇大人……”
“皇上。”寇淮波澜不惊地看了过来,语气却不甚恭顺,“皇上,熙平长公主薨了,此事为杜景时所为,他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可是……”
“皇上,熙平长公主不仅是您的长姐,”寇淮抿唇,顿了好一阵,才道,“……她还是我的爱人。”
语罢,他的目光向城下窦旻的军队一瞟,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沈棣很乖觉地闭上了嘴,也不说什么了。
左有豺狼右有虎豹,如今看来,还是倚仗寇淮安全一些。
另一边,杜景时被寇淮的这几句话气得脸色涨红。他固然知道,寇淮所说的保留全尸、罪不牵连九族都是事实,但他的骄傲不允许对他说出这种话的人是寇淮。
他握紧了拳头,目光狠绝,冷笑道:“寇淮,你是不是以为你这辈子顺风顺水,到我这儿,也能平安度过?”
“我不明白的意思。”
“不明白我的意思?呵!”杜景时沉着嗓子,一字一顿,“你随随便便一考,便能入庙堂之高,轻而易举便能成为天子近臣,犯了错事也不过是远谪金陵,成为一方首辅,明贬实保,如今连阿熙都愿意为你付出生命!凭什么——”
“我?顺风顺水?”寇淮声音微微嘶哑,打断杜景时,似乎在反复咀嚼这句话,忽地笑了,“杜景时,你的眼界如此之窄,根本没有资格来评判我的人生。”
“你什么意思?!”
“我说,从前是我高看你了。其实你根本都没有资格站在我的面前,做我的对手。”
“你闭嘴!”
也不知这句话触及了杜景时的哪根神经,他突然大喝一声,猛地伸手扣住了寇淮的脖子,用力一把,将他半个身子都推到了城墙垛口之外,怒吼:“你闭嘴——”
“轰隆隆——轰隆隆——”
由远及近,沉闷的声音犹如自大地的最深处而起,将整座金陵城都撼动得颤抖而震瑟,带来最古老而原始的恐惧。
窦旻从未让他失望过。寇淮知道,这是太平门快被鬼魄挣脱的征兆了。
他做得没有沈兮迟好,也不会有可能比她做得好。若是沈兮迟在这儿,一定会想这些鬼魄将杜景时带来的人马吞吃之后,会不会为乱天下,会不会将这全城百姓的生命置之不顾。可是他想不了这么多了。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杀了眼前这个男人,最好让他堕入畜生道,永生永世不得为人!
而他自己的生死……却根本没有这么重要。
沈兮迟死了,他活着抑或是死,其实也没多大的意义。
杜景时显然也意识到下头正在发生什么。他双眼通红,冲着寇淮的脸怒吼:“你快让那些东西回去!回去!否则我就杀了你!”
身下悬空,离地几十余米的距离,朔风烈烈,火光四起,凛冽的春风里,寇淮的喉咙被杜景时死死扣住,脸憋得通红,几乎喘不上一口气。
然而,他的眉梢一勾,突然不紧不慢地笑了下。
“你有没有想过……若今天兮迟没有献出自己的魂魄来救我……我其实早死了……”
杜景时手下一僵,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愣住。
只听见寇淮断断续续地道:“兮迟背着我决定舍命救我,其实我未尝不是……我和玄空方丈早就说好,只要噬魅一发作,他便施法将我和那魅一并杀死……却没想到兮迟说动了他……我本来都安排好了,只要我一死,窦旻攻城,顾琼儿行动……你依然会走到这个境地……”
杜景时懒得再听他废话,恶狠狠地道:“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寇淮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边笑边咳,咳到最后,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的意思是,我早就准备好赴死了,又何惧你的威胁?”
随着他话音刚落,天地之间响起一声巨响。“咚——”地一声,太平门的天牢破了。
鬼魄即出。
“你!”
杜景时再也忍受不了寇淮继续述说自己和沈兮迟之间如何缱绻情深了。他瞪大了眼睛,手下发力,眼看就要将寇淮推下高高的城墙去——
“杜景时!!!你他妈给老子住手!!!”
平地里乍起一声惊雷。这声音何等熟悉,寇淮俯眼看去,正是许谔。
他身后还跟着早已化为行尸走肉的顾琼儿。她柔柔弱弱地垂着眼,拉着许谔的后衣襟,身后跟着一众奇形怪状的鬼魄。
失去了续魂草与障眼法的掩饰,这些鬼魄臭气熏天,身上爬满了蛆虫,间或露出森然白骨。杜景时不经意地往后一看,心跳骤停,被吓了一跳。
许谔见杜景时乖乖停手,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抬起剑尖指向他,闷声闷气道:“你放了寇大人,本将饶你不死。”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都敢对自己这样放肆,杜景时目光猛沉,面上却诡秘一笑。
“我为何要放了他?”
许谔是个大老粗,听不懂话语里头的弯弯绕绕,当即愣住。
杜景时道:“反正,我放他也是死,不放他也是死,为何不在死前拉上个垫背的?”他阴沉沉地笑了,“再说,曹家还在这儿,闵汶水虽被你们控制,但未必不能翻盘——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本将劝你不要想太多了。”许谔神色诚恳,道,“我还在城内呢,你当我被拉出大殿之后就死了么?我早就和窦将军里应外合,将你带来的那群乌合之众打得落花流水,还有这些鬼魄相助,你们投降,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见杜景时面色微挫,他语重心长地续道,“至于你说的那个闵汶水嘛……你说他能翻盘,是指他能易容成年轻女子,蒙混过关的事么?”
杜景时彻底愣住。
只听得许谔继续道:“这厮也着实聪明,知道自己不能再扮成罗芳旖的模样,便扮了个其他的。但是你大概不知道他,这个闵汶水虽然擅于易术,但是年轻女子的模样却是难扮,他翻来覆去也就会易容成那么几个相貌。恰恰好好,他易容成的那个模样,正好我家琼儿识得。”
“他在哪儿?!”杜景时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嘛,你也没必要知道了。”许谔转眼看向寇淮,冲他道,“寇大人,下官也是方才才知道,那个闵汶水曾经易容成一个叫阿熏的年轻女子,混迹于晚晴楼,当时正是我家琼儿的婢女。”
他左一个“我家琼儿”,右一个“我家琼儿”,才一个时辰不到,竟已然是浓情蜜意,宝贝得不得了的模样。
寇淮在为他高兴的同时,不由地又有些心酸。
顾琼儿已然成了用续魂草续命的僵尸,与许谔阴阳两隔,此番重逢……实在是有悖天伦。
寇淮却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为他筹谋了。
烈风里,他冲这对备受艰难的小情侣笑了笑,声音不高不低,叮嘱道:“救皇上,不要管我。”
许谔急了:“寇大人——”
寇淮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警告。
许谔从未见过寇淮露出这副严厉的模样。他欲言又止,终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心里琢磨,寇大人大概有自己的打算。
然而下一秒,他却直直地怔愣在原地。
只见面前城墙高高的垛头之间,两个人影如同被风吹落,夜色侵染,无声地将他们吞噬,带着他们飘摇,坠落……
趁杜景时转过头不注意的时候,寇淮狠狠拉着他,自城墙上跳了下去。
玉石俱焚。
许谔觉得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他一把上前推开沈棣,趴在垛头之间往下大声地喊:“寇大人!寇大人——”
无人回应。
火光跳动的夜色里,许谔的眼前被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水汽。他彻底乱了章法,探身大吼:“你们都他妈给老子让开!让开!救大人!救大人——”
“许谔哥哥。”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伸了过来,抚摸着他的背,一边递过来一块丝帕,女子的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
“许谔哥哥,你不要难过,要哭就哭出来吧。寇大人他……”
许谔胡乱地抹了抹眼泪,“不可能,大人不会死的。不会……”
目光触及城下情形,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炽烈燃烧的火红焰色之中,淌了一地暗红色的鲜血,似乎还散发着温热的温度。
背对着天空的人是杜景时。他从前胸至后背都被贯穿,浑身僵直地被钉在一根长矛之上,抽搐着动了两下,尖叫湮没在喉口,很快就没气儿了。
而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寇淮。
他满脸都沾满尘烬,双手双脚张开,仰面看着天空,身下淌血,目光渐渐涣散。
许谔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只能隐隐约约见他呢喃了两句,唇角一勾,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天空都被火焰染成了红色。冰凉的风吹来,许谔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寇大人……”
他的身旁,顾琼儿一直默默地用丝帕帮他拭泪,左手轻抚他的背部,一言不发。
城下,窦旻扬鞭策马,很快到了城门近前。
见到寇淮还有余热的尸首,窦旻凝重地卸下头上盔甲,扼腕叹息:“寇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你这又是何苦。”
他翻身下马,吩咐旁边的副将:“传令下去,逆贼已死,即刻进城保护陛下。还有寇大人……”窦旻又叹了口气,“将寇大人的尸首好生收起,用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回燕都寇府。”
“是。”
副将领命而去。
窦旻半蹲下身,郑重地伸出右手,仔细而小心地将寇淮脸上沾染上的尘土擦去。
这次寇淮密信求他,他知道寇淮是为了那个女人,却不想他为了那个女人,可以做至此。
窦旻不懂他,也永远不想懂他。
先帝还在位时,窦旻欠寇淮两条命。五年前,寇淮用一条命让窦旻调动京畿密卫,助熙平公主赢得宫变;五年后,他用剩下的那条命再次让窦旻领兵困城,助熙平公主铲除逆贼。
窦旻没想到,城墙上那远远一瞥,竟是他见到这个昔日恩人的最后一面。
他看着寇淮神色平静的面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杜景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身后喧嚣的战场渐渐归于平静。窦旻正想起身立起,却蓦然听见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悲悯的太息。
“阿弥陀佛——”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人群左右散开的那条路上,身披袈裟的大师缓缓而来。
“玄空方丈?”窦旻试探性地叫了声。
“阿弥陀佛。”玄空方丈微微点头,双掌合十向他颔首,“窦施主。”
窦旻不意外他知道自己是谁,却好奇一切已经尘埃落定,那他为何而来。
“您……”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还是来晚一步。”玄空方丈看向躺在地上失去生息的寇淮,目光慈悲,“天机本不可泄,老衲不想过多干预,却没想到,事情竟然走到如今的地步。”
窦旻没说话,垂手静待后文。
说到最后,玄空方丈叹道:“寇大人的性子太韧了些。此事本来也未曾走到山穷水复之境……好在现在还有法子挽救一二。”
“哦?”窦旻眸光一亮,“有什么法子?”
玄空方丈回看向他,垂眼颔首,只说了四个字。
“母魉幻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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